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二(第3页)

她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逍遥岛,岛上的冷香坞前开满了西府海棠,像一枝枝璀璨的华烛。孟启元因了新来那起客人的话,心思混乱,到后半夜尚未就寝。她披衣起身,为他端来灶下炖好的燕窝老参汤,陪他对坐看月。

“我是不是个很没用的男人?”在纷香馥郁的花丛中,他的神情带着说不出的落寞。

“当然不是,怎么啦?”

要怪,就怪她那时太年轻,成名又太过轻易,鲜少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自然也理解不了他此刻心中的苦痛。

“千百万的流民无家可归,我却躲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岛上,茍存性命!”他说着说着,愤恨地捶了一把身旁的树干,簌簌落下了几点冷白的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她两手托腮,歪着脑袋,只觉他每个角度都那么好看。心神荡漾中,感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急切地道:“情妹,我要出山,好不好?”

“嗯?”她迷迷糊糊地看着那张朝自己挨近的俊脸,脱口而出:“好啊!”其实他当时哪怕说要将那月亮摘下来,她也会一口应承。

孟启元激动地按着她的肩膀,眼中满是感激:“太好了!我一定不会教你失望。”

舒情对他的武学造诣毫不怀疑,以为打仗也是像武林高手单打独斗,或者像三国故事里说的,两军将领出阵对圆,输者被挑于马下,那一方就要退兵了。她想象着丈夫成了英雄,她获得了朝廷的封赏诰命,满门荣贵,到时她肚里的那个小孩子,一出世就成了王侯,那该多么风光!

孟启元在庭前来回走动,脚步之快,舒情都看不清他的衣角,只觉他好像在御风前行,意气凌云:“乌角巾杀官济民,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西北疏于防守,行省废弃已久。明日送走客人,我就动身北上,向朝廷请缨,定能将虎视眈眈的胡人赶出葱岭!”

舒情听说他要走,这才猛然惊醒,觉到有点不舍,但话已出口,难于收回,何况她认为普天之下,论武功再无人是孟启元的敌手,因而根本想不到他会有什么不虞。

临分手时,她犹豫再三,到底没有说出郎中的诊断。她想等丈夫回来后,带着已出世的孩子,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再让他亲手传给这个儿子一套天下无双的刀法。她确信会是个男孩,瞧,他踢得多有力!她眼中情不自禁地溢出泪水,她的心脏承受不了过于强烈的喜悦,高兴得快要碎裂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此一别竟成永远,她再也没有看到那张白帆载着心爱的人回来。

朝廷正在需人之际,浏览了孟启元的请战书,阳城公主当即封他为河西郡守,领大将军衔,并许以封侯之赏。玄岛门下的好汉单拉出来,各个身负顶尖绝学,初时确实在对敌作战中占尽优势。可慢慢地,图鲁木凭着精良的铁骑出奇制胜,左贤王又是一位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很快孟启元的军队迅速减员。中央朝廷为了对付流贼,分身乏术,根本拨不出多余的粮草供应西北。在一次伏击战中,孟启元身受箭创,一起来的兄弟也仅余三四。权衡利弊之后,他决定暂时撤退,背依葱岭,补给军需,修养元气。

可是不料,他的缓兵之计被看成了消极怯战,再加上朝中主和派居多,给他扣了个通敌卖国的帽子,一面暗中却派去议和的使臣,带去了无数金珠白银。阳城公主听信谗言,一时失察,命宫中内监捧去作为信物的红泉剑,命令孟启元自尽。

听随着他血战到死的老家人说,他临死前,面南而跪,热泪滚滚:“自古忠臣不皆遇明主,可惜!可惜!可惜!”连说三声可惜后,他横过剑柄,深入咽喉三寸,鲜血滚溅而出。一代大侠,就这么死于朝堂纷争。闻说他死前叫过的最后一个名字,就是舒情。

听完了母亲的陈述,孟扶风默默不语,从袖上撕下布条,为她拭去滚落的泪珠。舒娘子哽咽着,唰得抽出那柄长剑,剑柄和刀刃连接处已经锈蚀了,却还牢牢得不曾断裂。那泛红的刃身上,仿佛还残留着旧日的血迹。它饮得血已经太多了!

孟扶风迫不得已,伸出双手,接过了这柄轻如鸿毛的剑。这上面凝结着多少爱恨!只是,他心中犹有疑问,未能释然。不待她问出,舒娘子抢着道:“那个孩子,跟阳城公主长得一模一样!”

孟扶风如遭雷击,怔在当场。他从未想过,阿苏玛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她虽然性情有些古怪,但对人一片赤诚,像个孩子一般坦率。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圣人阳货,偶有相似,也不足为奇……”他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勉强。母亲的话如一声霹雳,震碎了他心底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好在都过去了。”舒娘子的嗓音干巴巴的,像锯一截枯朽的老木,“后来我曾多方查访,都无所获,那孩子已绝无生理,倒省了你去寻仇。”

多年的希冀,一旦被击得粉碎,孟扶风强忍酸鼻,撑身而起,悻悻道:“母亲大仇已报,孩儿还要准备,明早上京,可以先告退了吧。”

舒娘子苦笑一声,并不拦阻,只是在他身后道:“我一直不曾告诉你,是不想你活在仇恨中。只是杀父之仇,你也绝对不能忘记。现在你还觉得娘做错了么?”

孟扶风身子摇晃了一下,并不回答,肩膀微驼,如一个衰朽的老人,一步一步走了出去。那截骨笛用红线系在脖子上,正在他胸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