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例朝之日,清早还不到五更天,就有一顶顶油绢小轿从玉华渠上穿过,依次经过了正阳门、端门,来到午门右边的朝房,在此待漏上朝。孟扶风穿着御赐的翻领鹰头袍,下系红云曳撒,脚穿登龙马靴,坐在黑漆红木的圈椅中。眼望周围的人,都是虎颔浓须、膀阔腰圆的武将,三五个一群地打舌花。那进来送奶茶的小火者提醒了数次,他们只来个不理,将桌子拍得山响。小火者皱着张苦瓜脸,指挥剩下的随从,将奶茶送给左朝房里的文官老爷。

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户部侍郎宋才伦穿着水红色湖绉圆领袍,翘着小拇指,举起一个雨过天青细瓷盏,对坐在自己上首的兵部尚书刘初熹道:“刘大人,本年兵部的额算银是十万两,可年关在即,我户部度支司可还没收到你们的报账呀。”

刘初熹是一个有些干瘪的瘦老头子,一个鹰钩鼻占据了脸庞的三分之一,笑起来嘴旁有两道很深的皱纹:“宋大人这话可费思量了。今年单是西北对图鲁木的军需,就足足耗去了五六万两银子。还有各地常备军的饷银、裁制的新衣、军官的俸禄,让我上哪儿去变那么多银子?去年年终考核,不是宋大人向杜相提议,我朝廷偃武修文,要着力恢复民生,最好裁撤后备军的么?现在人还没打发走,银子就生生砍掉了一半,我老刘不成把这条老命对给你了!”

他这话说得激烈,宋才伦一张长条脸有些垮了,挣着脖子道:“和图鲁木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至今也没个结果!上个月西北镇守使来的那道揭贴,你为什么扣了那么久,不敢呈给皇上?还不是怕圣人责怪你们兵部用人不力,邀敌速败?若是皇上下决心撤人,你们还能寻出一个更得力的人去顶替?”

礼部的陈如治摆着手,打圆场道:“二位大人有话好说,一会丞相大人来了,听到怕不稳便……”刘初熹也是当过地方都督的武将,志气如昔,好勇斗狠,听到这里,揎起袖子大喊道:“你不担心你自己,倒来管我老子的闲事!实话告诉你,关于人选,不才我和杜相早已商量停妥……”宋才伦翘着朝天鼻,抖着两个大鼻孔,冷哼道:“奴颜媚骨,权门走狗!”“你说什么!”刘初熹颈脖子都红了。小火者看到这架势,也不敢上前淘气,憋着声儿,吭哧吭哧道:“马上就上朝了,两位大人务必顾及朝廷体面。仔细传到御史耳中,招致麻烦……”

正好皇极门外的静鞭已响了三下,内官在吹打声中簇拥着御驾上了金台。百官赶紧各整袍服,鱼贯而入,在丹陛前按官职大小站成两列。远远地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从黄罗伞下走入,在正中的御座上端坐。孟扶风本是四品官,却领着三品的勋衔,本欲跟随在三品武乡侯的后面,不料他却自恃是先皇后的父亲,与普通臣工不同。鹰眼一瞪,孟扶风只得退后了一步。他悄悄问随行在侧的内宦,该当排在哪里,那小太监只是将头埋着,装没听见,兔子一样从他身边窜走了。他不得已,只好插在四品武将的行列里,还被好几个人碰着肩膀,挤到了后头。

在行完常朝礼后,照例是司仪官纠核上朝时态度不端谨的朝臣,然后有几位前排的大臣就秋季受水灾的县份申请减税,汇报金沙江河堤的营建进度等等,皇上都各有批示。孟扶风俯首听着,只觉这位陛下的声音年轻而沉稳,又透露着自矜,有时声音擡高,侃侃而谈,显得很有主见。这时,轮到讨论他的事情了。兵部尚书刘初熹下跪奏道:“微臣用人不当,以致多年征战无果,徒烦百姓,增加伤亡。请着即将孟扶风免职鞫问,由建州总兵郝大用接任。微臣自请降职处分。”

他的话音才落,宋才伦就不甘示弱:“微臣也有本启奏。目今海内升平,民丰物阜,皆赖皇上圣明、祖宗保佑。纵有一二穷边弱寇,冥顽不化,不沐恩泽,亦非大事。可派一位公主和亲,准其开市、纳贡,谅此丑虏有何能为?必感恩戴德、心慕皇恩,再不敢群起而为乱矣。”

孟扶风听得心里一跳,几乎便要站出来反驳。以他所见,图鲁木在蓝速忽的带领下,逐渐形成了统一的王权,又有左贤王这样的贤将为其股肱,壮大之势已不可遏。何况,他还怀疑朝中有人与胡族暗通款曲,若此事当真,朝廷大难只在旦夕之间矣。

正当他要从怀中取出玉佩,冒险陈情之时,靖元帝的纶音已下了:“都准了。朕只有一个成年的胞妹,此事容后与礼部详议。”

“谢皇上隆恩。”两人同声谢恩,一前一后地回到班位上,眼光却暗暗相接,似有火花迸溅。

孟扶风在心中长叹一声,他也知道,像他这样人微言轻的边将,根本连辩论的机会都没有。刘初熹等着拔擢私人,视他如绊脚石,也不会顾他的死活。若等和议达成,怕是连苦战多年的弟兄们也要被赶回老家种地了。届时没了屏障,谁来护佑那么多座城里的百姓?

不待锦衣力士上来押解,他自己就解开了软甲,一把将官服扯开。即便他忠心为主,此刻也不能不觉得,这糟心官儿不如不做。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一晃,站了出来。相隔太远,孟扶风只能看到一身绛红色的官服,一个年轻的声音施施然道:“臣也有管见,乞圣明详察。”靖元帝的声音里略微有了一点笑意:“曹公公,给丞相赐坐。”那人谢了恩,就在绣墩上坐了,款款吐言道:“失机不察,孟将军难辞其咎。然沙场风云万变,念在渠保疆卫土,有功社稷,似不当责之过苛,以寒天下将士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