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身后跟着这么个装束古怪的男子,孟扶风感到自己好像牵了一头大象,受到来往行人的瞩目。回到客栈,那小厮正在无聊地拨拉算盘珠子,口水沾满了衣袖,这时猛一擡头,嘴圆圆的张得如鸭蛋大。

“再给我一间上房。”孟扶风探手入怀,不自在地道。

“哎……得嘞!”那小厮搓了搓下巴,麻溜地从柜台抄起一把钥匙,却不就走,围着那美人转了两圈,啧啧道:“好倒是好,可惜听不懂人话啊!”

男子比小厮身量高出甚多,目视前方,恍如未闻。

这小二贪看美人,像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摆,如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好容易来到门边,那上房装潢清雅,帘卷虾须,烟袅金兽,端的值十两银子。那男子却立在门边,一动不动,仿佛眼前的是龙潭虎窟。

孟扶风和他待着浑身不自在,喃喃自语道:“你不喜欢这地方,我可管不了那许多!”说着,狠一狠心,回了自己那一间局促的下房。褥垫轻薄,人躺在板床上,脊背就如抵着一块大石头。不过他有纯阳神功护体,夜晚也并不觉得寒冷。他想着一天的遭际,太阳xue开始汩汩跳动。他并不后悔轻率地交出玉佩,即算是一个无关之人,只要长得和她有三分相似,他也舍不得抛下。可是这个人……

忽然,门外响起了轻微的磕碰声,他心神还未收束,身子已闪电般平移了出去,玄刀刚要出鞘,却又生生地按了回去。

“你……”他迟疑道。眼前的正是那从胡商会馆带回来的舞者,穿着清凉,站在十二月的冷风里,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无奈之下,孟扶风只好拉开房门,他走进两步,茫然四顾,看到被褥凌乱的床榻,忽然像抱窝的母鸡一样,擡腿钻了进去。

“喂!你……”孟扶风走到床边,那男子拉下被子,露出了一双迷惑的眼睛。

孟扶风自恨多管闲事,从柜子里扯出自己的长衫,扔到床头,背转身道:“你这身打扮出行不便,明日我带你裁衣裳,今晚先穿我的将就一下吧。”

男子也不知听没听懂,过了很久,他不耐烦地回过头去,那男子刚解下身上的华饰,伸手去够他的衣服。他连忙转头,脸也因尴尬而泛红了。他扣紧刀锷,向外走道:“既然你更喜欢这屋子,我就去你那里了……”不料男子忽然翻身下床,动作太急,还被长衫下摆绊了一下,却是倔强地拦在门边。

孟扶风恍然大悟:“你不想我走?”

男子只是仰头看着他,眼神纯良得像受伤的小鹿。孟扶风老好人的性格发作了,任命地走了回来,抓狂地挠挠头发,抱怨道:“好罢,你害怕,我就陪着你好了!”他将地上清扫了一下,铺上旧衣物,苦笑着躺了下去。这般滋味实在难受,好在他行军在外时,睡惯了土疙瘩。那男子坐在床沿,歪着脑袋,头发垂到他的脸上,丝丝缕缕地作痒。

孟扶风觉得憋屈,擡起头来,凶巴巴道:“大晚上不睡觉,你想去做贼吗?”说完,也不待他反应,就将油灯扑灭了。黑暗中,床上窸窸窣窣,像是草丛中爬过了一条蛇,然后他的身边咕咚一声,似是落下了什么重物。就着残星,他发现男子侧卧在身边,姿态安详,和他保持着一个巴掌的距离,眼神显得无辜又委屈。

眼不见心不烦,他想着明天出京的事宜,沉重地翻了个身。不知是否错觉,在睡着前,他一直感到有道视线在盯着他,耳廓又痒了起来。他睁开一只眼,只看到一角白色的袖摆,侧身看时,男子已贴着他睡着了。他的睡姿十分可笑,像是一只煮熟的虾米,身体蜷缩得很紧。

“真是个怪人!”他嘟囔了一句,却没有转身,而是盯着他的轮廓,在心里长长的喟叹一声。世间相像的人,为何不能都是同一人呢?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愧,又有些怅惘。今夜有星无月,后半夜似有簌簌的雪霰飘落,就如摇碎冰池的一树月光。

从长安至蛮中,共有三途,一出安南,一出西川,一出黔州。走西川府,途中要经过大大小小的驿站七十余个,在泸江段还要乘皮筏渡江。两岸岩石插天,峭壁直立,船在江心激流中,就如冲下瀑布的一片树叶。那礼部郎中文良本是中原人,自从换上水路,整天都跪在船尾呕吐,晃得如一根搭上船舷的水草。

在剧烈的颠簸中,男子一直紧紧执着孟扶风的手,面色苍白,显然也是恶心欲呕。孟扶风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不断在他耳边哄劝:“闭上眼睛,睡一会就好了。”也不知是他的重复生了奇效,还是男子终于折腾累了,他很温顺地枕在孟扶风腿上,看上去很安心。孟扶风动也不敢动,看着他遮在额前的碎发,总忍不住想伸手抚摸。他安静的样子是画也不如的,穿着一身元青色的云缎锦衣,鸦发以木簪松松挽起,衬得花光若雪,玉貌琼姿。

孟扶风叹息一声,从胸前举起骨笛,凑在唇边,却因哽咽而发不出声音。他该为命运的奇妙而感谢上苍。就在这时,男子静静地睁开了眼,瞳孔像针尖一般竖了起来,猛然间出手,极快地将骨笛攥在了手心。孟扶风还未看清,身旁已激起了一道水花,他扒在舷边,看着一截黑黑的东西在水面载浮载沉,不一会就沉没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