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六(第2页)

他气得扭转身子,提起拳头,几乎便要向男子狡黠的笑脸砸去。“这……这样不好玩,懂吗?”他颇费力气,才将右手压了下去,指着窗外激流,脸色铁青地说。男子脸上带着谜一样的微笑,端庄地坐在对面,和他膝盖相碰。他的头微微侧着,似乎在欣赏孟扶风的反应。

夜色未央,两岸灯火寥落,渐渐远离了村庄。巨树的枝柯在他们头顶结成了网罗,垂下一条条红棕色的须根,像拂在颈后的女人头发。男人害怕地依偎在孟扶风身上,箍得他一条胳膊生疼。孟扶风也觉寒毛倒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忽然道:“你觉没觉得水声大了一点?”

这话问也是白问,他起身走出船舱,就发现文良双手双脚都被粗如牛筋的缆绳捆住了,摔进舱底,动弹不得。那两个梢水则是短装结束,系好了水袖,被人瞧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已从船后的舢板逃生了。孟扶风暗叫一声:“不好!”返回中舱,只见船底已被凿出了一个碗大的破洞,水流正翻腾着涌入。不一会儿,船的吃水线明显升高了,河水已漫上腿肚。

他急忙冲出舱外,割断了捆住文良的绳索。这个旱鸭子早被吓呆了,刚一挣脱束缚,就照着岸边跳了过去。船到下游,距两岸少说也有七八丈,波涛险恶,顷刻间就将他卷了进去。泥沙灌了满嘴,还在撕心裂肺地大叫,声音之大,震得山移水沸。和着两岸的猿声,听来毛骨悚然。

他脱下外衫,刚要扎入水中,就听后舱咕咚一声。只剩他一人的小船重量失衡,开始左右摇摆。他头脑瞬间一空,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只见男子从倾侧的船板上甩了出去,两手还牢牢地抓着船舷,眼中满是恐惧。孟扶风又看了一眼越漂越远的文良,硬着头皮扭过头脸,玄刀插入木板,将麻绳的头子系在刀把上,另一头缚住了脚腕。就在他入水的同一刹那,男子的手松开了,黑水瞬间没过了头顶,连一声呼喊都没有。

孟扶风的内心早已被恐惧塞满,过了一刻,手脚才能活动。他拼命凫水,脚底触到一个沉沉的物体,赶快潜下水去,搂住了他的腰,将他带出水面。男子冻坏了似的,紧紧贴着他,像某种寄居蟹。孟扶风扯着绳子,逆着水流,一截一截地移到船边。在急湍的冲撞下,船体四分五裂,只剩最上面一层的船板还完整。他们抱住木板,翻身躺了上去,湿透的衣服还在滴水。繁星漫天,男子浑身哆嗦,脸上却绽开了笑容,好像遇到很有趣的事物那般,咯咯笑得停不下来。

战胜了危机,孟扶风的心神安定下来,方始觉到一丝滑稽,也被带着笑了起来。笑声渐高,简直是要将这些天的愤懑郁怒全都发泄出来。男子趴在他的胸膛上,很深地望进他的眸子里,似要在那里施什么咒语。这是孟扶风第一次看到他真的在笑,像春风拂开了眉眼,显得柔和婉媚,动人心弦。他忽然觉得压在心上的巨石松动了一些,回忆的重量变得很轻盈,像被蝶翅扫到了一般。

他们在岸边等了一晚,黎明时分,禁卫军乘的船也陆续赶了上来。听闻统领遇险的经过,心情都是无比沉重。敢在滇王的地界劫夺客船,谋害钦差,显然不是一般的水贼。

队伍在会川镇略做休整,孟扶风就失职之责,上了一道请罪疏,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在收到旨意之前,孟扶风一时拿不准主意,是否继续前行。这日他在楼中闲坐,此地人家依傍四山,下有栏槛,高可丈余,能避虫蛇田鼠。万丛绿箭,环绕清溪,岸边芦苇粗如臂胫,人行其中,恰如深入重山障壁。燠热全不依节气,孟扶风裸袒上身,仍感到坐在蒸笼中一般。男人却好像不觉炎热,在林子里穿梭来去,一会儿捧着片芭蕉叶,一会儿爬高上低,不知在摘什么。

孟扶风将蒲扇盖住头脸,听着耳边黄蝇嗡嗡,不一会,声音小了。他挠了挠腿上的红肿,睁开眼,发现男人好奇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贴在他鼻子上。那双眼像玻璃珠子一样滚来滚去,清澈得只有自己的影子。他面颊腾得烧红了,几乎没从竹榻上跌下去。鼻间闻到一股清气,男子手里捧着一块波罗密果,垫在蕉叶上,皮色微红,大如莲房,正是土俗呼为“长傍果”的东西。孟扶风尝了尝,入口酸甜绵软,清香四溢。

男子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像邀功一样,露出了莞尔的笑容。孟扶风觉得抛出一块肉骨头,他一定会去衔回来。就在这时,山道上响起了一串马蹄声。他赶紧切断信马由缰的思绪,伏在窗槛边眺望起来。

一队青衣布裤、红缯缠髻的蛮子骑在矮马上,为首之人前胸后背都披着虎皮,以土音呼为“波罗皮”的,只有大军将以上才能披戴。他们在竹楼前弃鞍下马,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半晌,那首领走上前来,露出了一口漆成黑色的牙齿,边打手势,边以不纯熟的汉语自我介绍。他是朝廷亲封的会川都督,是西爨白蛮的大鬼主,名叫歌罗凤。奉滇王之命,前来迎接他们。听闻他们路上遇险,滇王十分自责,并发下海捕文书,绘影图形,必将那起狂贼绳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