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回到迎宾馆,郎月清已带人等候在此。他一身青色杭绸夏衫,戴一顶飘逸的东坡巾,斗笠以一根玉簪束在发髻上,显得清雅绝伦,国士无双。对着他们微一点头,笑道:“二位好雅兴。王爷想请尊使小叙,不知可否拨冗赐教?”

孟扶风和男子对视一眼,心想:“来了。”男子脸色尤为惨白,简直像站不稳了一般。孟扶风担忧道:“可是方才受了惊吓?不若你留在此……”郎月清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淡漠中杂了一丝戏谑:“那可不成,王爷吩咐学生,务必要将……公子请至。”

男子惶惑地来回看着他们,孟扶风托住他的小臂,沉声道:“放心,他们若是对你下手,我第一个须放不过他们!”男子牵了牵嘴角,眉头紧锁,哀怨地看着院子里的景色,仿佛要将这些花草永久印在眼底。郎月清欠身道:“王爷正在等候,还请尊使移步。”

他们到时,滇王正和蛮部的首领们饮酒作乐。他们的妻妾,人称“诏佐”的,露着肥白的膀子,身披五色娑罗笼,头插孔雀翎毛,咯咯笑着,聚作一堆,听滇王大着舌头说笑话。郎月清无声地推门而入,仿佛一缕清风穿过,一丝酒肉臭气都未沾上。他默默垂首,轻声道:“王爷,人来了。”

席间吵杂,滇王却似候之已久,执起酒杯,摇晃着站了起来。他两边的颧骨很高,顶出滚圆的腮颊,在酒色财气之外,透露了一丝阴险的心计。他眯了眯眼,殷切道:“贵使这几月住得可还舒适?奴子们可有伺候不到之处?”孟扶风不欲跟这老贼多兜圈子,屈膝抱拳道:“末将来此,是向殿下辞行。”

“哦?我还想多留上国贵使多住几天,好讨教一下雅乐礼仪,怎么尊使就说要走?”滇王抛下那一伙龇牙露齿的蛮獠,两手搭着宽大的肚腹,像捧着一个硕大的金盆,缓缓迫近前来。

趁着擡头之机,孟扶风早已看清,那些蛮族酋长各个腰插宝弓,背负白羽,怕是答得不如意,就要全歼。孟扶风思想了一瞬,迂回道:“末将在此,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海味山珍,足见王爷忠于朝廷,不敢怠慢。待末将回到长安,定会如实禀报。不然,皇上等候回音,见不到末将等人,坐不安席,寝不安睡,还道是王爷怀有……”在滇王锐利的逼视下,他仿若浑然不觉,笑着吐出那个词:“……不臣之心。”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滇王冷笑着啜了一口杯中物,语调渐冷,那张胖胖的脸上醉意褪去,升起了阴冷的黑气。

眼看话说不拢,就要图穷匕见,郎月清温润的嗓音又插了进来:“贵使莫怪,王爷久留尊客,实有一事未了。将军若肯俯应,王爷立刻整备轿马箱笼,好好儿地送你们回去。”

达到了威慑的效果,滇王又咧开了肥厚的大嘴,像涂了猪油一般,笑得油光水滑,仿佛方才的怒意只是一个玩笑,他为此还歉然地眨了眨小眼睛。

孟扶风心底却冒出了不祥之感,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男子的手。郎月清直视着男子,微笑道:“王爷身边缺一个侍儿。”男子一时没听懂,或者他是不想听懂,无助地躲在孟扶风身后,扯起袖子挡住了脸。

郎月清一步走近了他,手中玉尺托起了他的下颌,对上了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嗤笑道:“能得王爷赏识,是你上辈子修来的造化。”孟扶风一把打开他的手,目视滇王,强抑下心头怒火,语气平顺道:“王爷身边乏人,待我回京禀过皇上,自有许多娇娃艳妇,甘愿侍候王爷。这……他一介殊方蛮夷,性子乖僻,若是触恼了王爷,平添晦气。”

滇王不由他分说,懒懒地击了击掌,屋中的妇女不知何时已经退去,只剩下执抢持棍的蛮兵。他们黝黑的肩背上绘着文彩,披虎皮者被奉为部落的“大鬼主”,以径尺金环穿鼻而过,高髻长鬃,形容可怖。其余兵丁也都手持筋弓,腰配犀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禁军已被围成了一圈,肩背相抵,面前皆是攒动的黑色人头,不知敌方有多少人。一名禁卫军凑在孟扶风耳边,低声道:“孟统领,此时还是生还为上,皇上那边……”孟扶风盯着男子惊惧的面庞,心中焦躁,几乎便失去了自持,握着玄刀的那只手筋脉跳动不休。

郎月清轻轻拨开一位蛮兵的弓箭,走前一步,低头抚着袖子上的折痕,慢慢笑了:“你们若横尸在地,谁来报信呢?其实王爷外有吐蕃、昆仑国之助,本不惧区区厢兵。”他话锋一转,眼神落在了男子脸上,淡淡道:“不过,我既为王爷物色美人,自然是要网开一面的。贵使也不愿玉石俱焚罢?”

这番话听下来,被困的几个士兵都是面面相觑。昆仑虽是小国,然背依雪山,拥有广阔的草原放牧,又是全民皆兵,颇能凝聚起一支军队。吐蕃更是地广物丰,人口阜集,又兼占据了地利之便,若当真大军压境,不啻压在头顶的天兵。即便从长安调兵,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的性命势必要交代在这里了。

孟扶风当机立断,斩截道:“好,我答应你。”他强扭过头,不去看男人幽暗的眼神。他像是瞬间被一道雷劈中,神色惊惶得像捕兽夹中的白兔,面上罩了一层死白,如同刷了粉垩的灰墙。

忽然,堂上爆发出一声大笑,郎月清笑得双肩乱抖,面前纱幕波翻浪涌。他得意地看着这幕好戏,双掌相击,柔声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孟将军不愧是屈能伸的豪杰,你们还不送尊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