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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王从主位上溜下来,一脸惊疑,犹犹豫豫地望着包围中的一行人,努力撑开了下垂的眼皮,做出攒眉弄眼的怪相。郎月清看得好笑,施施然转身,对着王座打了一揖:“王爷有话,但请吩咐。”
“你……你……”滇王一摔袖子,步下玉墀,将他拉过一旁,咬起了耳朵:“这……这和他国结盟,都是机密大事。先生如此轻率地示敌真情,若我那侄孙当真点起兵来,我们怕不是对手啊!”
郎月清面纱下的脸紧绷着,半晌才闻噗嗤一声,他对滇王说话的语气温和,像一个哄劝顽童的母亲,不见分毫凛冽。他并未压低声音,仿佛不怕为孟扶风等人听见:“王爷,您还不明白么?自他们踏上我们的土地,便没想给我们留生路!永安帝性好猜忌,将唯一的血亲,封在这个穷乡僻壤,引得天下人侧目,视为不孝。如今皇上又巧借名目,向您掣肘,怕再迟了一步,就是攻城灭国了!不拼是死,拼了,才有一线生机哪。”
他一席话语重心长,说完就恭敬得退立一旁,仿佛全凭滇王裁断。蛮族的鬼主们也纷纷放下兵戈,眼盯着郎月清的动作。滇王皱着一张脸,苦苦地捏着光溜溜的下巴,走来走去:“这……这,唉!”他气得将衣袖转了一圈,对着那些肃容静立的鬼主们道:“都是你们干得好事!遇到个把水贼也就算了,你们也不管管你们的手下,这官道也是能随便打劫的吗!害得本王……本王……这下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连连哀叹,甚而蹲下身子,干脆坐在台阶上抹起了眼泪。他今年已界六十,心性却愈发荏弱。当听到靖元帝派来使节的消息时,他还以为计划败露,吓得差点饮鸩自尽。若非郎月清极力拦阻,晓之以理,他早已逃去了吐蕃。这些年来,每当三年一次的大朝,他走上金銮殿时的步子都是虚的。他一直为身世自卑,担心靖元帝看他这个瓜蔓之亲的眼里会充满不屑。虽然得了赏赐,但只要比历年的少那么一丁点,就惶惶不可终日,以为皇帝将有收回封地之意。永安末年,乌蛮王勾结姚州刺史为乱,滇王也被拘系上京,当面陈词,仅能免于廷尉之辱。自那以后,他便寝食难安,生怕皇上对他戒心未消,届时不但爵位不保,连项上人头都不定留得。
郎月清名为乐师,实居参谋,见状赶忙上前,为他拍抚后背,擦去眼角泪痕,语气就如哄一个任性的孩子:“大王,有月清在,他们伤不得你的。”连说三遍,滇王才哭声渐低。他趁郎月清起身之隙,小声道:“先生,本王演得如何?”郎月清微微一哂:“很好。”滇王一口气泄了下来,眼珠又贼溜溜地移向了内侍环簇的男子,不期然眼神相遇,他浑身一个哆嗦,神情莫测地垂下了头。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阂上,一步,两步,三步,那些面貌凶恶的蛮子并未追踪而来。人人都如逃出生天一般,吐出了胸中憋着的那口气。回去的路上,再不闻来时的欢歌笑语,冻云如在头顶结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他们心上。忽然,不知是谁喊叫起来,驿站的青布招子在百步外招展。木杆上的一串灯笼却并未点亮,红纸在江风中瑟瑟,像是残破的花朵。他们都是眼前一亮,这是丽水前的最后一所官驿,只要过了江,便离了滇王的地界,与九死一生的过去告别了。
拴住门扉的草绳已经朽烂,惨白的光束从门缝射入,照见了地上枕藉的尸首。最上面的那个鹤发老头,正是来时接待他们的驿丞。孟扶风还记得,他用并不纯熟的官话,给他们一一介绍摆在面前的山菌。老人像炫耀一般,捧出了妻子掌勺的红烧鸡枞。此刻,他的那个将才及笈的女儿,压在底下,裤子已不见了。
一个羽林军推开了后窗,更浓烈的血腥味涌了进来。只见厩中躺了一地的马尸,有些从腰至腹,拦腰斩断。
方才探路的兄弟赶了回来,神色像是白日撞鬼,惊怖交加:“将军,后面的驿站……”看到眼前场景时,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堆垛的尸身如农家的稭秆堆一般,还在往下渗血。孟扶风面色严寒,下令道:“将此处的椽檩辐条全都拆下,做成船只,今夜渡江!”
滇王竟敢杀尽朝廷钦命的驿丞,断绝和中原的往来,看来变起之日只在目前。如此说来,倒能解释为何孟扶风的快信发出已有两月,至今未得长安的片语只字。原来,他们进了逻些城,就如落入蛛网的蝴蝶,已是插翅难飞了。他心算了日期,从靖元帝发觉不对,到派兵救援,中间要相隔多久。越想手心越是冷汗丛生,是不是皇上派他前来,便没想要他活着回去?
他思及当日金殿陛君,那个悠然的声音只一句话,就将他们推进了深不见底的虎xue,恐惧交织着愤恨,便如濒临绝境的困兽,蓦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的眼前蓦然出现了男人为他斟酒时,那一双比女子还白皙的手,在情动时握着自己,曾为他带来如许极乐。他猛地跃上来时骑的那匹批耳修尾的甘草黄,在马上大喊:“听我令,全队前进,不得停留!”
这一匹马嘶带动了其他人的坐骑,也纷纷骚动不安起来。他们看着统领,皆是面露惊讶:“将军,你……你不和我们走么?”孟扶风目视前方,嘴角扬起一笑,接着转为凝重,他将红泉剑抛掷下来,为一名将士接过,这才用宛若叹息的声音道:“若是我没回来,把它交给我娘,就说……孩儿不孝。”
他不允许自己多想,脚跟一磕,催马便行。对深陷险地的救命恩人,他做不到见死不救……只是恩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