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页)
夜色像翻墨一般,自树巅罩下,四野升起寒烟。自相别时,已过了三四个时辰。宫中弦歌不绝,从纱罗中透出暖黄灯光,将舞姬修长身影映得清清楚楚。他想起初见男子,将他从胡商会馆中带出的那一天,心骤然缩紧了。他一跃而起,在瓦背上轻轻伏低,几乎便不忍去看屋中情状。忽然,他听到那个久觅不得的陌生人声音,就在正下方响起:“乌蛮被剿,不过数年。也难为阁下,还敢掺合这掉脑袋的营生。”
孟扶风打眼望去,坐在右首的那个身披毡皮、顶戴囊角的蛮族男子,赫然就是白蛮部的鬼主歌罗凤。他的妹妹靠在滇王身上,白缎织锦如蝶翼一般,层层叠叠地堆在脚下。下首坐着郎月清,他并不参与谈话,而是不时拨弄两下琴弦,叮叮咚咚,有如金铁相击。
“今时不同往日,怕是皇上也没料到,本王的近卫一万人,再加上粟栗蛮、雷蛮、梦蛮、茫蛮、白蛮的人马,通共不下二十万,何况还有吐蕃、昆仑借来的十万人。大人即便持有皇上颁给的虎符,从西川到安南府城,能调动的兵力大概不超过五万罢?待本王打下沿途城镇,随处募兵,到时百万之师,指日可待!哈哈,哈哈!”
滇王酒至半酣,一张脸红成了猴屁股,身子在罗汉床上挪动。阿罗姹坐在他腿上,相形之下,单薄得只如一个未长成的少女。她不会说汉话,只能一会看看哥哥,一会看看丈夫,微笑着擦拭手上的鸽血红宝石。
底下坐的那人却不着恼,端起一个平口越州瓷碗,茶梗在其中舒徐浮卷,就如浮云出山。他玉似的颈子微微一仰,手指搭着碗口,就如浅透的冰凌。他慢悠悠道:“茶是好茶,只是若不以时摘采,请专人焙制,而和一些杂卉并存,饮之反而增人疾病。王爷说是不是?”
滇王正和阿罗姹抢夺一柄描金撒扇,闻言任由阿罗姹倒进他怀里,偏转了面孔,道:“本王倒不知,相国除了构陷忠良,肚子里倒还存了一部《茶经》。”
孟扶风在上头却听得大吃一惊。他竟不知,皇上何时派了丞相同行!回思那几个御林军兄弟,都是一些养尊处优的锦衣儿郎,哪有一个气度不凡的?
那人微微一笑,看向了歌罗凤:“昔者诸葛武侯战至郎州,在城中立二碑,上有篆文,道是‘此碑如倒,蛮为汉奴’。此碑现下就在逻些城西二十里处的石城川,大鬼主来时定然瞧见了罢?”
歌罗凤并不熟悉坟典,这段话只听懂了十之一二,但也明白是在挑衅。他掣出了镶金嵌玉的宝刀,从妹妹手中借来了折扇,在扇骨处轻轻一带,金箔便索索掉落。他更不打话,意气昂扬地坐了回去。
眼看气氛紧张,郎月清忽然从琴上擡起了头,看着门口的方向,抚了抚酸痛的手腕,柔柔地道:“时候差不多了吧,大鬼主,你派去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歌罗凤唰一声还刀入鞘,黝黑的面皮上露出了嗜血的笑容,话说得虽不流利,但足以传意:“就要来了,我听到风的声音。”
与他相对的男子啪地掷碎了茶碗,如光如缎的黑发抖动着,嗓音发颤:“郎月清!你怎敢背信弃义?”
郎月清推开了琴桌,当门而立,袍袖飘浮,含着淡淡的笑意:“一个月前,安南都护擅出柘东城,带三万精兵控守徐林关,目标直指我逻些城。大人还说是我背信弃义?”那人冷然道:“有备无患,不带鞭子,怎敢和狮子做交易?郎先生若非心虚在前,又怎惧这小小都护。”
郎月清悠然还敬:“大人可见过草原上捕食的狮子?离得远时,都是一副懒洋洋的酣睡姿态。此时猎物若是掉以轻心,一旦靠近,鲜有不立即被咬住喉咙致死的。”
在他们唇枪舌剑时,阿罗姹还腻在滇王身上,吵着要喝他杯盏中的石榴汁。孟扶风居高临下,早已看清,准了滇王宽大的肚皮。
眼看就要变起不测,一队蛮兵忽然破门而入。肩上担着一根方竹,串着累累人头,鲜血将地毯浸得发黑。胜利者也是元气大伤,身上嵌满了折断的箭头,敷着靛蓝的草汁。有的人连鼻子、耳朵都被削掉了,浑身都是斗大的血窟窿。
他们将人头放在地下,用蛮语向滇王说了什么,便有人依次提起人头的发髻,高举起来,供滇王一一辨认。
待看清那些残破的头颅,孟扶风几乎从屋顶上跌了下去!在临江驿分手的那些禁军兄弟,竟然一个不漏地遭到了毒害!
他只觉全身热血都倒涌起来,血液如铛子上的燎泡,烧得他浑身滚烫。耳听着郎月清的惊呼,他纵身跳了下去。身手快如闪电,几乎是瞬息间,玄刀已架上了滇王的脖子。阿罗姹娇呼一声,看到凭空落下的孟扶风,吓得花容失色,赶快膝行到一边。
这时,他才看清方才说话的男子,脑子里嗡得一声,身体不得动弹。
坐在面前的男人,一身绯袍,束着两尺宽的玉带,腰间悬着紫金鱼袋。他像从没见过孟扶风一般,漠然地从锡壶中斟出碧绿的茶水,挽起的衫袖中,露出一截如雪皓腕,越衬得鸦鬓漆黑,眉眼锋锐。
“你……你……”孟扶风手上的玄刀一个不稳,划破了滇王耳下的一方肌肤,痛得他哇哇大叫:“先生救我!”
男子侧转了头,眼神如钩,像陡然升起的火焰,被盯的人只觉周身寒意暴涨。他微微低头,略拱了拱手:“在下杜晏华,问孟将军好啊。”
孟扶风忽然明白,自己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