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秦兰裳虽是金枝玉叶,却并无公主的脾气,行事坦然磊落,胸襟朗阔,孟扶风和她结伴同行,各自起卧,不涉嫌疑。闲来便讨教功夫,切磋武艺。她这几年桃夭未赋,常被拘于宫中,不知不觉间已疏于江湖掌故,倒要孟扶风来提点。她听得有趣,不时问东问西,随意打岔,孟扶风却也不恼,侃侃而谈,温雅如旭日照人。
一路都是低矮青山,弯环绿水,间隔着一块块水塘,新磨的镜子一般,倒映着天光云影,空气潮润,翠色欲滴。两人并骑而行,不觉已在马上混了个熟络。秦兰裳妙语解颐,孟扶风听来时常绝倒。她在外无拘无束,笑声如生了翅膀,直出云外。说来也怪,孟扶风从未告人的隐秘思绪,竟然毫不吝惜地滚滚而出,向她倾倒。她倒也落落大方,就如一个知心的伙伴,三言两语一拨弄,就减轻了孟扶风的愁担。她自己却守口如瓶,好像身世经历全是透明一般。
这日两人到了京口城外,西城门外有一座碑亭,传说是太祖当年龙兴之地,刻石立碑,动人观瞻。在万顷波涛中,伏牛山起伏依旧,隐有苍苍之色。孟扶风趟过深草,找到第一任玄刀掌门立下石碑的地方,伸手抚摩,神色落寞。
这些年,他征战在外,岛上事务全由副手打理,已是左支右绌。经此一事,选刀门在武林中的声誉更是一落千丈。千年教门,也如南朝古刹一般,终逃不过零落于烟雨之中的命运么?
两岸葭苇青苍,其中隐匿的白舟微微一动,破开縠纹向岛上行去。过了许久,都无人接应。
秦兰裳未免引人注目,戴着竹笠,穿一领青蓑,和他并肩而立。这时也杵了杵他的胳膊肘,揶揄道:“大名鼎鼎的门主回归,怎么连一个人也不见?”
孟扶风也是心急如焚,生怕有人聚众来攻山门,师弟宋云峥处置不当,教众受伤。
他还在胡思乱想,就见一叶小舟悠悠而来,船头立着的人青衣布裤,容貌清寒,四方脸,阔面额,一脸老实相。他下来先向孟扶风行礼:“恭迎门主回山。”
孟扶风看到他身后立着一个刀疤脸汉子,干瘪瘦小,往那一立,却让人感到威压逼人,寒毛倒竖,正是玄刀门的刑堂主事叶正臣。
他将宋云峥搀扶起来,眼光定在叶正臣身上,沉声问:“何事劳动叶主事亲来迎接?”他一看之下,已知门中事事如常,只是叶正臣随同前来,让他心中一凛。
那瘦小的汉子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如猫儿哼叫,好像一个久病多年的药罐子:“属下奉舒娘子之命,请门主就此止步。”
孟扶风诧异道:“母亲回来了?”同时,心中的预感越发落在实处。他一言不发,将玄色的外袍褪下,露出一身精壮结实的肌肉,就如扇面一般排列整齐,向外鼓起。
叶正臣瘦小的身子一窜,已从舟上取下一柄九节钢鞭,精光凛冽,遍生倒刺,看得让人脊背发凉。他上前一步,握鞭行礼:“奉玄刀门祖令,遗失重器、为害武林者,照背叛教门减一等,行刑一百鞭,贬出门外。”
这条律令孟扶风自无不知,此来路上便已思量千次,真正听到还是心神震颤,说不出的悔恨、懊丧。
只听叶正臣继续道:“姑念你身为门主,不无微劳,着闭门罚过一年,再领庶务。”孟扶风心下微松,恭敬地跪下:“是。”
眼看那鞭子折节处铁棘突出,寒芒摄人,秦兰裳突然扑了上去,拦住道:“客人到了家门口,连请进去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就要打人么?我洛翎可未听过这般待客之道!”
叶正臣的眼光扫过她,认出她就是红玉蝴蝶。只是她的武功向来难跻一流,人也神出鬼没,不知为何与门主同行。既蒙责问,不得不拱手道:“奉舒娘子之命,孟门主若不在此受刑,洗清罪孽,便按叛徒处之,不得上岛一步。有污姑娘尊目,过后再向姑娘赔罪。”
秦兰裳无法,她知道江湖门派的事务素来不许外人插手,只得站到一旁,忧虑的眼神钉在孟扶风脸上。孟扶风对她勉强一笑,安慰道:“习武之人,身上多几条疤,又何必在意!”
在他说完,叶正臣已扬起钢鞭,只见一道寒光在半空抡圆,着肉之声噗噗响起,沉闷瓷实,却是每一下都直透肌骨,与轻击皮肉的轻脆声响不同。每一鞭落下,都能看到皮肉下隐隐多了一道红痕,变为紫涨,纵横交错,直让背部如一方棋盘,凄惨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