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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听到傧相赞唱:“新郎、新妇拜见父母舅姑——”他像提线木偶一般,与秦兰裳齐齐跪下,面对神牌行跪拜大礼。有个声音一直在心头发问,秦姑娘哪里不好?哪里不称意?他明知答案是没有、没有。这一桩人人钦羡的美姻缘,诚如美玉黄金,天作之合,内心深处却有个地方仍在隐隐作痛。
江湖人行事落拓,不拘礼节,草草拜堂之后,便有喜娘牵引,坐合欢帐,吃合卺杯,只听得笙歌四起,锣鼓喧天,说不尽的热闹喜庆。更有一班好事者,定要效那“苏小妹三难新郎”的话本,哄闹着要看二人比武。
秦兰裳心性豪爽,坐在那龙凤盖头底下,早就觉看不真切,十分无趣。一闻此言,自个儿揭开了盖头。她在冠帔之下,所着仍为旧日红裙战袄,打着绑腿,佩着宝剑。只听“啪”的一声,紫陌剑弹出,她一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削去了孟扶风几根头发。她红晕了双脸,却是眉眼含情,妩媚动人,吃吃笑道:“上次你不是说想见识我这一整套阴阳八卦剑法么?择日不如撞日,何不让众位嘉宾开开眼界?”
孟扶风心绪烦乱已极,只是勉强克制,才不致流露。他只盼能将吉时拖延,至于拖到后来,又会怎样,则已无暇细思,也是不敢深想了。围观人众早已争相拔出兵器,慷慨相赠。其实在大喜之日本不应擅动刀兵,但既为耍乐助兴,便也人人附和,都愿借本门兵刃,增加这一对新人的兴致了。
孟扶风随手接过上智禅师的月牙铲,将将摆好姿势,秦兰裳的剑尖已刺及咽喉。她早已看出孟扶风心不在焉,还当是他狂喜失态,因此并不认真进攻。本拟他招架个一两回,便即撤剑认输。谁知剑芒在身,孟扶风竟是抛下兵器,面容扭曲,满布痛苦之色:“秦姑娘,对不起!”
“什么?”秦兰裳呆了一呆,剑尖未及回收,在他颈上割开了一道细口。她强作欢颜,嘟起了嘴,收剑背立道:“你是怎么啦?若不当真交手,这里的叔叔伯伯们,哪一个甘愿放你进洞房?”
其实在场众人也已瞧出了不对,新婚之日在凶器上见血,更是不祥。只是她既轻轻一带,无人不佩服她的急智、稳妥,都纷纷顺着路子,开起了玩笑。
就在这时,孟扶风却一把撕下了喜服,露出了伤痕交错的背脊。他一揖到地,眼望着秦兰裳,诚恳道:“秦姑娘,我实在不能娶你。要杀要剐,但凭你的责罚。”
现场一片哗然。舒娘子脸色如一个大茄包,透着青紫。只喊出一声:“师哥,情妹负你!”便两眼一闭,昏厥过去了。自孟启元去后,她一心要重振门户,对孟扶风不免期望过高。从他坠地那一日起,她便暗自决心,要使他成为江湖人人景仰的大侠,如他父亲当年一般,如此才不负孟启元遗留的一副重担,死后才有颜面去见玄刀门列位先祖。不料孟扶风素日沉稳,性格就如面团一般,总是将他人的好恶心情挂在心上,当成自己的职责。哪知在这个众人齐聚的关键场合,竟然执性如此!往后玄刀门不仅要成为武林的笑柄,更有甚者,伤了皇家颜面,会否面临天兵进剿,还要两说。
秦兰裳面上血色瞬间褪去,握剑的手已颤抖不休,却还硬撑出笑脸:“你不高兴我么?这种时候,莫开玩笑……”她后面的话生生哽住。孟扶风空手握住了她的剑锋,不顾指间鲜血淋漓,嘶声道:“秦姑娘,当日在蜀冈峰,是我骗了你。”
秦兰裳面色煞白,刹那间回想起高山上的问答。她额间金黄的花钿片片掉落,眼角的胭脂红得如雨打残荷。她带着哭腔,声音仍是端庄矜持:“为何……为何……不早言明……”孟扶风惨然道:“我今日才明白自己的心,皆因往日不敢面对。”
秦兰裳没有追问,只是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忽然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她以内力震碎嫁衣,霎时间碎片如蝶纷落,又如光焰渐熄的火苗,剩下一地残红。在跃上屋顶的瞬间,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手背揩去眼角泪滴。就在众人以为她会说几句诅咒或祝福之语时,她身子一个旋转,人已消失在瓦片背后。她以无言的沉默维系住了受损的自尊。
孟扶风抚摸着颊上的红痕,连手指的伤痛都不觉得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认清心意的那一刻,他便发誓此生不再见他一面。
一月后,麟趾殿中。靖元帝接到代国公主孤身回京的消息,心中也翻腾着诧异。他推开蟠龙宝案,头上的通天冠切断了华灯的光影,手上的折子掉落在地,兀自沉吟不语。曹正心续上龙涎香,绕到龙椅背后,小心地为他披上金丝绣袱:“陛下,秋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