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页)
她直起上半身,厚重的绣满花纹的毡毯自肩头滑落。她的眼睛被一片金光耀得一闪,怀着好奇转过头去。就在她躺卧的罗汉榻后,有一尊跏趺而坐的大日如来,头戴宝冠,锦衣绚烂,怀中抱着一位手执香花净瓶的明妃,脚踏仰面而卧的邬摩双乳,脖子上戴着一串人头编成的花环。
这尊佛像色呈熟铜,雕饰得金碧辉煌,不知为何,看了一眼,她只觉周身渗出一股恶寒。浑没有在中土所见佛像的慈眉善目,那抹笑容似真似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怪诞。
一个纯净的声音在她身后念道:“奇哉自性静,随欲染自然。离欲清净故,以染而调伏。”室内纱幔重重,光线晦暗,乍闻此声,她惊得身子一缩,讶然回头。
那日蓝速忽身边的藏僧正从上俯视着她,眉目清朗,耳垂饱满,面容如一轮满月。他的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噶布拉碗,碗口绷着细细的白棉筛,里面盛的似是清水。
秦兰裳昏睡了一天,早已口干舌燥,接过便喝了起来。喝到一半,她忽然发现碗底有几根头发,一扯即落,枯朽已久。她对着油灯照去,看到发白的碗底结合处的细缝,猛然间伏地作呕,胃部阵阵抽痛。
藏僧站在她身后,静静地念了一句咒语:“唵热那班杂尔尼仗。”
刷的一声,长剑已抵住了他的前胸,在百衲袍上拉出一个口子。他不喜不怒,捡起摔在地上的碗,低眉垂首,换了种声口:“施主不需担忧,一句祝福而已。”
秦兰裳并不急着收剑,四面环顾了一晌,拱顶上绘着五彩漆画,墙上凿了无数个壁龛,神香袅袅,白烟刺鼻,就如置身一座金装玉裹的寺庙当中。
藏僧伸出两根奇长的手指,夹住了锋利的刀刃,微笑道:“施主进了竹庆寺,性命自可无虞,不需挟此凡兵。”他话音未落,手掌上翻,手势如同结了个手印,拇指一捺她的虎口,她只觉一股奇异之极的内力刺了一下,就如毒蛇咬了一口,不觉地丢手撤剑。那藏僧仍是垂首肃立的模样,两指一捏她肘弯,迫得她将剑交了出来。
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竟已和当世绝顶的高手拆了两三招,心下不禁骇然。那藏僧合掌恭敬一礼,神情说不出的谦卑。随着僧袍袖摆软软地垂下,他隐在衣内的手臂柔若无骨,令人难以想见,方才出手制住她的人,竟是面前这个二十如许的青年。
秦兰裳咬唇不语,眼光四处乱转。藏僧看她黔驴技穷,仍不服输,目中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转身欲行,就被她拉住了衣袂:“上师,你……你还没告诉我名字。”
“桑德仁钦。”他俯首微笑,僧袍洁净,不染尘埃。
就在这时,鼓噪声似一波波的浪涛,在寺中掀起了阵阵涟漪。他们从窗中望去,在三军呐喊之中,一人摇马而前,却被几个红袍僧拦住去路。阿伏那金鞭指处,万箭攒射,将那些不及后撤的僧人射了个对穿。
耳闻着杀声阵阵,住持欲要强行关闭山门,却被更猛烈的攻势打倒。杀红了眼的士兵在寺中狂呼乱叫,推开一间间净室,将内中打坐修行的僧人劈成两半,佛像宝器纷纷掷落在地,碎响声就如敲碎铜牙,令人胆寒。
秦兰裳想到他们皆因自己而死,愧悔丛生,激动了气性。忽而撮唇作哨,轻身一点,便要出去迎敌。
“善哉,善哉。”桑德仁钦仍是垂首不动,嘴角隐含浅笑。他的手背交缚,食指上翘,做出了一个降魔手印。秦兰裳身形方动,便被一柄奇怪的兵器拦住了去路。
“施主且退,待小僧以智慧力摧迫业障。”
法铃一摇,她这才看清,横在她身前的竟是一把骷髅手杖,怒目圆睁,口中吐焰,胫骨发黑。桑德仁钦的面容也改变了,横眉竖眼,肌肉抽动,状如一尊忿怒金刚,与踏破门槛的阿伏那相对。
阿伏那须如猬张,发尽上指,身着红茸甲,镀金束带,戴簇金蛾拳脚幞头,威严似山神。他的声音冷冽,带着讥刺:“佛门清净地,上师竟如此大摇大摆地收留一个待罪的女囚!无怪乎国中传言,上师为我王灌长生顶,实则日日诲淫,所作所为,秽不可闻!”
桑德仁钦眸中精光一闪,并未被激怒,神色仍是那么的慈祥安宁,手中的棍棒却已缓缓提起。
这兵器形状古怪,看着令人不寒而栗,是以一时无人胆敢近前。阿伏那双手下压,平缓了骚动的人群。他一时未敢亲身上阵,反倒唆使了几名蓝速忽的近卫,左右合围,前后包抄。他们平日里对大汗的佞佛持斋,也是早有怨言,恨不得借机踏平寺庙,惩治一下这个以巫术惑人的妖僧!
只听众人齐喊,他们一人执持着铁锁的一端,站成了七星飞锤阵,一人移动,阵形随转,将桑德仁钦牢牢禁锢在内。他若恃力强冲,便有周围的人速来救应,补上缺口。就如猎物撞入了蛛网,虽可左冲右突,改变网的形状,那极韧的蛛丝却越加坚牢,挣之不破。
秦兰裳正看得焦急,就见桑德仁钦就地盘坐,两手在胸前托举,成一个禅定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