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五(第3页)

他此举已令周身空门大开,要害之处暴露于敌人指掌之间。秦兰裳闭上眼,仿佛已能听见铁链击中肉身的沉闷响声。意料中的惨象并未出现,倒是传来了几声“啊”、“哦”、“嗯”的痛呼,音声杂乱,就如遭到群殴的市井少年。

秦兰裳从指缝间看去,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乃是实景。桑德仁钦虽已落在铁链重围之中,指掌翻飞间,仿佛幻化出了千百条手臂,掌力已是快到了极点!只见他的食指和拇指捏圈,右手三指内缚,缓缓波动,就如推动□□一般。他的动作看似极慢,却令士兵的进攻处处碰壁!阵形虽妙,有他在中央坐镇,反似被一股外力牵制,各人的站姿歪斜,脚下方位已乱。

阿伏那目视场中,微微冷笑。戴着臂鞲的右手一挥,前排的弓箭手拉弓放箭,在极近的距离内,地下的桑德仁钦眼看再躲不开!秦兰裳关切之下,竟将生死置之度外,横身切进战圈,彩练平挥,已将就近的十几支箭卷落在地。

可是随之而来的冷箭防不甚防,将她周身都纳入了射程之内。在这一刹那,她带着些微的惶惑,些微的茫然,心间只有一个声音在说:“我就要死了么?倒也好……”

她闭上眼睛,虽有不甘,却觉说不出的轻快、释然。预想中利箭穿体的剧痛并未袭来,桑德仁钦已直立在她身前,持棒在前,双手紧抱如金刚拳,转瞬间就将迫近的箭杆扫落在地,余下从旁斜射而来的,也被他紧扣在十指之间,箭尾犹在铮铮颤动,可见劲势之大。

阿伏那并不着慌,打定注意,要仗着人多势众,将他们拖得精力衰竭,再一击毙命。为了扰敌心神,又有手持火把的亲兵,鬼鬼祟祟地从佛殿中绕出。在他们身后,黑烟滚滚,遮天蔽日,直将人呛得呼吸艰难,眼睛昏花。

秦兰裳虽未亲见,也知那随火势坍塌的巨佛雕像,都是难得的精美古物。北地风高,陈年的木头着火后,立刻发出劈劈啪啪的爆响,就如点燃了柴油桶,一时难以止熄。火焰烛天,仿佛一条火龙在天地间翻滚。侥幸未死的僧人为了抢救经籍,甘愿被压在雕梁彩柱之下,惨叫声痛不可闻。

桑德仁钦的僧袍在红焰中猎猎滚动,口中喃喃念着经咒,双眼开阖,眼中现人相,鬼相,众生相。

就在最后一声结束,人人耳中忽然钻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佛像的阴影越扩越大,那黑色的影子如同潮水,正在急速地靠近,来到了脚下。有人发出吃痛的叫喊,阿伏那面色才骤然改变了。他猛然伸出猿臂,交替着攀上梁柱,再去看他方才坐下的那匹汗血马,已是毛色干枯,瞳孔无神,仿佛瞬间吸干了气血,只剩一副皮毛骨头的架子,摇摇欲倒。

更多的士兵不发一声地倒下,空张着大眼,颧骨急剧瘦削,死前还保持着口唇半张的姿势,似是怎么也不敢置信。

成千上万只褐色的毒蝎将他们围在中间,就似死海上的孤岛。蝎钳和蝎尾均泛着妖异的血红,就如颊边点痣的青丝美人,只是微微一沾,就令中毒者髓尽骨枯。寻常蝎子皆是八足,这里的却是十八钳、二十七眼,密密麻麻,泛着黑光,形相可怖。

秦兰裳曾听说,宁玛派先师莲花生大师,曾从墓地的巨蝎那里取得了金刚橛经文。当他以“莲花王”的化身显现时,手中所持便是一只神蝎。日后密宗的黑巫术中,也常将蝎子画在法器“咒角”上。想不到亲眼见证这一古老的邪术,场面竟是如此的惨怖。

眼看着亲随一个个倒下,左贤王坚毅的脸容就如倾塌一般,皮肉也因恐惧而发黄枯蜡,眼中神光尽灭,摇摇晃晃地跳下了横梁,回望殿中尸身林立,死者枕藉,他忽然觉得一世荣光都已幻灭,黯然的神情竟有几分可怜。

望着他发足奔去的背影,秦兰裳缓缓将目光调转,对准了长身玉立的藏僧。他蜜色的丰肌镀金一样,满面慈悲,不惹纤埃。触到秦兰裳放肆拷问的视线,他只是合掌,微微一笑,带着慧黠:“多谢施主,方才舍命相救。”他一双眼似能穿透秦兰裳内心的迷雾,直指她清明的灵台。

秦兰裳想起方才救人心切,竟至奋不顾身,不禁为自己出格的举动羞红了双颊。明明是善心所致,此刻想来,倒似怀着什么暧昧的阴私,这是生性高傲的她难以容忍的。傲然转身,便要离去,不料步子方动,鼻间忽然嗅到一股幽兰的香气,头脑钻刺一般的痛,霎时间天旋地转,脚下已是站不住了。桑德仁钦在她晕倒的前一刻接住了她,腰肢触手温软,有如重叠的绸缎,露出红艳的褶边,勾住了他的心神。

站在满殿神佛之中,他双手托抱着昏迷的红衣女子,微微仰面,脸上如沐佛光,竟有了一瞬间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