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在竹庆寺中的日子甚是无聊,一月时光转眼即逝。秦兰裳初还不惯生活于出世者中间,动止进退尚有几分局促。后来时日渐久,她每日除了练剑,余下的时间也在寺院中到处走走,看僧人们的早殿。她曾偷入大经堂中,看到桑德仁钦坐在最中间的雪狮座上,那座位宽敞、高大,缀着蛇宝、花枝。两旁则是正副经师的位置,一般僧众依地位高低,向讲经场的门扇依次排去。

桑德仁钦往往要一连数个时辰地领诵,那吟唱的调子纡曲、婉转,十分动听,进入耳中,仿佛能涤净俗虑,只如一片松涛,在青天下均匀地起伏。她虽一字不识,却很爱听。来此之前,她心中装满着数不清的疑虑、困惑,本来宽广的心房,都被缠结的烦忧挤得狭小了。她曾整夜坐在月光之下,一遍遍地自问,为何她要经历如此不公平的事情,难道真的是前世不修,才让她遍历坎坷,身遭苦痛,受到爱人的羞辱不算,现在更来到这遗世的穷海,伴着朗月孤星,日夜在孤独中煎熬!

这些问题一天天地纠结下去,本可使一个最积极的女子生无可恋。好在她还有手中的这把剑,以及这难得安全的蔽身之所。

她回忆着当日所见的一场血战,现在她已能确定,桑德仁钦所倚赖的绝对不是什么佛法之力,而是一门极精深的内外功夫,融合了红教的经义,又有苯教的原始信仰,竟能将屠戮与超度合二为一,只让人在那惨烈的场面中体会到一丝万物生灭的圣洁。

她幼年落拓江湖时,全靠对武学的一种近乎偏执的信仰,才能支撑下去。为了学到真正的功夫,她不惜隐姓埋名,转拜多师,皆是从最低等的弟子做起,洒扫除尘,端茶递盏,最下贱的活也拦不住她求学的热忱。

现下她依着当日在殿上记下的动作,悄悄地一个人练习起来。她记心本就绝佳,又是留心暗记,此刻一一挥洒出来,竟是有模有样,盘膝绕掌,至少也有七分肖似。只是不知为何,相同的动作由她做出,就如丧失了灵魂的泥塑土偶,总也得不到完全的精髓。差的那一分一厘,竟使得威力大减,甚且不如她本来的功夫。

她苦思不解,竟连殿上响起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直到有人出声唤道:“施主,不是这等练法。”

“啊唷!”她分辨出来人,不敢回头,在心里暗暗叫苦。打叠起一个假笑,这才搭讪着道:“我……我在温习本门的绝艺,你……你怎么偷看!”她有心先发制人,绝口不提自己偷学武功的事。

桑德仁钦点亮了佛堂前的酥油灯,在她身边重复着焚香,供水,祈祷,诵经。结束了固定的程式,才起身与她并立,望着窗外招展的经幡,道:“若不拭净此心尘垢,悟人我空,现大光明,如何能炼成虹体金刚之身?”

秦兰裳本极灵慧,经他一点,立即悟出,要修行此功,大概另有一套旁人不识的内功心法。她心下嘀咕,口中不觉冒失道:“上师既有如此神通,怎不下山除魔?在江湖上开宗立派,扬名立万,岂不胜于闭塞绝域,寂寂无名?”

桑德仁钦将供碗重又摆好,这才转身,唇边衔着一抹淡笑,缓缓道:“凡人只知制人之术,又怎知制服心魔?你们的禅宗说‘心心不触物,步步无处所’,于无可得处,自然得见本心。若是顿悟一心,自性元成,恩仇俱泯,魔从何来?”

放在从前,她一心只有习武成名的功利心,恩爱欢笃的情欲心,自然听不进耳。可此时历经万难,心神动摇,情如枯焰,这些话不啻如一柄水晶剑,破开了云屏雾障,竟合了她彷徨的心性。

她不自禁地追问道:“你们常说自心本静,可是一切烦恼恶念由何而来?上师妄想出世,可一切众生都在尘世挣扎,又有谁能逃得了纷争扰乱?一味的逃名避世,岂非自欺欺人么?”桑德仁钦专注地听着她的问难,忽然微微一笑,解下腰间白色的法螺,举到她眼前:“施主请看,这个海螺是什么颜色的?”秦兰裳不明所以:“当然是白的。”桑德仁钦的目光似带有穿透力,继续道:“若是一个黄疸病人来看,在他眼中就是黄色的了。可你我明明知晓它是白色。”

秦兰裳有种恍然彻悟的感觉,细细咂摸着他的妙喻,只觉有什么难以捉摸的灵机刹那闪过,无法抓住,却在心上生了根,如释重负。那个湛然空寂的声音又道:“凡人妄心,皆由根、境、识和合而生,刹那起灭,一念万千。殊不知本然智慧,无来无去,无始无终,须臾未离,不变不坏……”

他说话波澜不兴,却又深寓奥义,她只觉心神惝恍,身子如一叶竹舟,在波涛险恶的大海上载沉载浮,那巨浪狂潮都是她心里的欲望,直要将小舟撞得粉碎。现在闭眼听着这经咒一般的箴言,心头翻涌的激情渐渐平复,海浪也渐归宁静。

往后几天,她在行功运气时想着这一席话,因心中挂碍越来越少,她出手的动作也渐臻极境,刹那间心朗目明,胸臆间的浊气缓缓吐出,认xue之准、发力之精,竟是又上了一层台阶,突破了久久困碍她的瓶颈,心境只觉说不出的愉悦。往常刻意寻求武学的精进,脑中各派的精华交相错杂,彼此间隔,就如一个个分离的孤岛,此损彼益,总难融贯;一旦放下我执,随缘流淌,牢刻在心间的知识如同江河入海,相融无间,在静止之中参透了武学的至道。

逢到法苑论经的日子,她常在席间旁听。初时还觉殊方蛮语,殊难入耳,渐渐的,如同海潮仙音,她虽不明字句之义,那一声声的经文却有如目见。一朵雪莲在心中的高岭悄然绽放,晶莹如透明的莲瓣映出清澈的天,浮游的云。她的心中装满了叶片舒卷那一刻的声音,以及虫虱蠕动、游鱼唼喋的喁喁之音,盈满了由衷的欢喜。

她再回想那曾带给她如许伤痛的男人,心房虽然还在习惯性地紧缩,那股窒息一般的钝痛没有了。她在“偶开天眼觑红尘”的心境下回想,忽然看见了孟扶风心中的纠葛痛苦,她并不觉得可笑可厌,只是有些微的怜悯。她知道,此后她还会有无数次的心动,却不会再被一个人困住了。就如她不会奢望占有草叶上的朝露,蝶翅上的金粉,她也不再想占有一个人瞬息百态的心。她看懂了无常的残忍与慈悲,更对生命升起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