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六(第2页)

桑德仁钦也常来与她共研佛法,虽是同处一室,秦兰裳却再无一毫尴尬束缚之态。两人心心相照,就如破晓时分初露的朝阳与莹洁的皎月,同居天际,照临着茫茫漠漠的珠穆雪山。这是去除分别心以后,两个智慧而悲悯的灵魂彼此相惜。那融融的爱意蕴蓄在微扬的唇角、清明的眼眸中,水中月恰似眉间月。

领会了以欲止欲的清净仪式,受过了三昧耶戒,她来到了和合之大定,了悟到明空双运、智慧忽开的乐趣。只是在这般极静的相处中,她的心中仍会有小针攒刺一般的异样感。她虽借由佛法领悟了人生,可是水中的月亮当真是天上那一轮明月么?破除了心中的幻相,安知所触之境非实?她本性中生气勃勃、喜动厌静的一面又擡起了头。桑德仁钦虽从直觉中感到了她的变化,却仍将她当作一同悟空的道侣,只想一步步将她引入正途,跳出轮回。

这日他早课完毕,来指示秦兰裳修习风息瑜伽,却见她不在禅床上静坐,而是站在一棵古松的梢头,凭高望远。

节令已至深秋,又到了西风扑鬓之时。迢递关道上落满了六出飞花,天地浩白,灰蓝的天幕像是一块凝结的坚冰,稀薄的寒云则是一条条坼裂的冰纹。失群的孤雁在天边厉叫,仿佛是世间唯一的活物。

桑德仁钦寻到后山,看她在寒风中冻得发抖,眼光却如被磁石吸住了一般,久久地凝望远方。

汉人最重乡土,虽然他个人的情感已经极为淡漠,却并非不可理解她的忧思。小沙弥捧着一锅煮好的羊汤,看到两人一站一坐,在雪地中如同两个黑蚂蚁。他让小沙弥将紫砂锅炖在燃起的柴禾堆上,那一点火光顿时驱散了冷凝的严寒,火苗瑟瑟抖动,晕出一小圈光亮。他将伏魔棒放在身畔,防备野兽突袭。

许是为这一点暖意吸引,又许是腹中饥饿难忍,秦兰裳默默地走了下来,坐在他身旁的氆氇上。大块的羊骨头熬成了褐色,上面带着白花花的油脂,好似铁树上的梨花。宁玛派僧人持戒不严,不禁食肉杀生,甚而允许娶妻生子。他们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逾越了界限,只瞒着国中诸人。

这一年多来,她的肠胃已很能适应北地的饮食,甚至能在羊汤中尝到一丝鲜美的滋味。可是今日她却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一块也吞咽不下去。

半晌,她才擡起头来,绝丽的眉眼如霜降后的金菊,带着点凋零的惨意:“上师曾言体空即法身,本性妙明即报身,悲性妙用周遍显现即化身,三者同归智体。只是我虽有空寂之心,孰奈眼前惨象何?”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桑德仁钦凝目看去。那是出征归来的将士,牵着衣不蔽体的男女老幼。有一个图鲁木军官高举皮鞭,照着一个瘦弱奴隶的肋巴骨上砸下。一个只及他膝弯的小孩满脸煤黑,正在哇哇大哭,忽然踊身一跃,挡在父亲身前,几鞭过后,小小的身子就不动了。军官要将小孩的尸骸从父亲怀中扯走,一时哭泣声、吵闹声、斥骂声混在一起,直达云天,让人惶惶股栗。

图鲁木虽和周朝达成了停战协议,却仍有成千上万的牧民无粮过冬,便转而向西边势力微薄的小国攻抢,俘虏来的奴隶供贵人们驱使、虐杀。

桑德仁钦眸光微动,他虽能劝导蓝速忽向善,族中却有那么多的大小贵族,以及食不果腹的平民,面临着事关生存的挑战,来世的喜乐又怎能羁縻得住他们?而这样的争战、流血日日在人世间上演,地狱永没有空闲的一日。

“上师可有法子助他们解脱?”

面对她的追问,桑德仁钦只是垂下眼眸,静坐无言。半晌,才低声道:“自度者方能度人。”

一声冷笑迸出胸臆,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仗剑起身,照着山下的小路飞奔过去。她如今身轻如燕,剑出如电,一出手就能削下军官的半片脑袋。桑德仁钦身子如一道虹影,转瞬间已拦在她前面。秦兰裳的功力已今非昔比,初十招更是催动了全身功力,与他战了个平手。只是修习时日较浅,时间一长,就已败相渐露。桑德仁钦眉间红点闪烁,欲在下一招将她制住,孰料她忽然身子倾侧,面色如一片朽败的枯叶,在抖战中再次晕去。

这次她昏迷的时间足有三天,桑德仁钦屏退了侍僧,亲自为她点起了蛇心檀香木,又褪去她的内衫,在心口上涂抹了林麝护心油。

在第三日的傍晚,她终于悠悠醒转。这次昏厥比前两次严重许多,她连梦也没有做一个,整个人就如浸泡在冰冷的黑水中,四周一片死寂。当看到桑德仁钦担忧的眼神时,她还以为自己只是晕去了一个时辰。

窗外传来寄魂鸟的啼叫,凄厉哀怨,带动枝桠低拂,黑色剪影后的一轮红日,如同在血泊中沉没。这次她在桑德仁钦眼中看到了少有的凝重,直到那抓住她手臂的力量带来痛感,她才眉头微皱,做了个鬼脸,笑道:“出了什么事,也值得上师动怒么?”

他蹙眉不语,声音是少有的严厉:“你何时中了‘幽兰泣’!”秦兰裳从几次心脉刺痛的感觉,已能揣测到是中了奇毒。只是她日常饮食皆与寺僧相同,甚而会与桑德仁钦同桌共食,他人皆未出现中毒的症状,是以一时不敢就下结论。她的性子又尤其不愿惊动他人,本想在每日练功打坐的日课中逐渐压制、消解,不想发作得却一次甚于一次。

“咦,这种毒叫‘幽兰泣’么?我怎么从未听过?”须知以她行走江湖的经验,蜀中唐门的绝命散、云南“千手毒观音”的蚀心蛊、扬州白凤祠的红颜泪、辽西日月谷的鬼影毒,闻者披靡的四大剧毒,她对症状和解法都了如指掌。这些毒物都来势猛烈,刚劲霸道,往往能五步杀人、见血封喉。她却除了偶尔的胸闷、心慌以及无力外,日常起居皆未受大影响。这种毒药也确实如一位烟视媚行的女子,她的威力如春风化雨一般,不知不觉中在身上扎下了根子。

桑德仁钦脸色仍未好转,沙哑道:“此毒由钩吻、颠茄、川乌、相思子等毒物炼制而成,无色无味,香气如缕,向来只有图鲁木大萨满收藏,供养于天山神宫,为的是保持死者尸身不腐。虽可制无知者于死命,却不甚难解。你可知……”他话到此处,已是嗓音颤抖,不成字句,只能紧紧地搂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