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页)
秦兰裳听说有解药,顿时松了口气。他还头一次看到这个不动如山的男人失态,不知该如何安慰,就此搂抱一处,又实在不好意思,于是红着脸咳嗽一声。桑德仁钦声音更低,这次却带上了不知名的恐惧:“……神宫中另有一种‘幽兰血影散’,中者情形相同,初难分辨。这却是用于作为人牲的祭品,天下无解。大萨满选中襁褓中的孩子,喂以此毒,这个孩子虽能正常成长,就此百毒不侵,甚至还会被接入宫殿,以不下于国主的规格好生供养,却会在毒发时痛苦地死去,经脉寸断,血液逆流。而这个期限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没有人知道。神不会告知他将在何时前来。”
夜风吹碎了窗棂,轻如山魈的叹息。想到自己险些便中了这种奇诡可怖的毒药,秦兰裳将才恢复的面色也是骤然变白。她忽然明白了桑德仁钦这三天来的焦虑、恐慌,在她睁眼之前,他都不能确信,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可是她心中犹有疑问,盘旋不去。她既不知这“幽兰泣”是如何种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除了左贤王更有何敌,定要置她于死地。在她思考时,习惯性地将手指放在嘴里,想到入神处,牙齿一碰,竟是钻心的痛。
她“啊呀”一声,桑德仁钦已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将蛇油涂在指尖。她只觉覆盖了药水的地方又麻又痒,竟是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细小的伤痕。在灯芯光焰下看去,有些已经伤愈结痂,显是并非一日累积而成。
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她瞬间明白了一切,失声叫道:“绝无可能!”
桑德仁钦看她忽然神情困顿,满面痛苦,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只觉她得知中毒时都没有这般的难过。秦兰裳却已撑持着起身,红纱洋绉裙的摆子拖过金线绣毯,不一会已从道房中回转,手中捧着一柄金丝祥云的烧槽琵琶。
“上师请看,这乐器是否有异……”她交出琵琶的双手都在颤抖,浑身脱力般地空张着嘴。在桑德仁钦举起银勺的时候,她几乎已快站立不住。
银勺依次试过了琴头、琴颈、背板,最后停在了蚕丝绞成的琴弦上。桑德仁钦拿一柄象牙刀割破了食指,一滴鲜血落在深色的琴弦上。秦兰裳不须用眼去看,鼻间已嗅到了这段时间如影随形的那股清浅的兰花香。
她颓然坐在榻上,用手捂住了脸,肩头高耸:“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桑德仁钦感受到她内心剧烈的波动,手上撚着佛珠,平静地念道:“心自性本具,五身及五慧,五部及五光,五气及五智,有如是功德……”
听着他宁静如水的念诵,秦兰裳心中乱缠的魔障渐渐散去,拨开障眼的云雾,她的一颗心竟是从未有过的宁定。不受阻碍的思绪如一支支利箭,向四面发散开去。过了一炷香时间,她缓缓睁开眼,拼图已经完整,她已然知道了答案。
试想若是她不明不白地死了,作为国主的蓝速忽自是难逃其咎,公主受辱,两国必至刀兵相向。蓝速忽及其手下数万死士一亡,能继位的人只有实力最强的阿伏那!此人野性难驯,夙有窥探中原之心,若无内应,怎敢如此明目张胆,进到大汗庇护下的寺庙捉人!她虽心地磊落,素来对朝事不甚关心,却眼看着孟扶风在西北的失权,部伍星散,强干弱枝,现在阿伏那若是发兵南下,只思茍且偷安的郝大用决计不是对手!
“这是阴谋……这从一开始就是阴谋!”她死死地抓住桑德仁钦的手,不知是在求得他的赞同,还是帮助。她忽然觉得很无力,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拨弄她命运的无形之手,她只是落入了一个恶毒的计谋!而这个阴影还在扩大,终至不可遏制,而到了那时,不单是远在异国的公主,连她的皇兄、子民都要重被拖入战火的烟云。
她匆匆忙忙地从寺中叫来了一个面貌老实的僧人,唰得撕下裙幅,刚要研磨提笔,忽而犹豫了一下,咬破指腹,以鲜血写了四个字。然后扯断了腰间的五色丝绦,解下象征着她公主身份的金印,一并交给那僧人。
“快!立即前往长安,就说代国公主有重要军政大事禀报,务必将这信亲手交给皇兄……皇帝,记住,不要给任何人看!快去!”她声嘶力竭地大吼,看着那僧人一头雾水,手讲笔画,还将身上的金珠首饰一股脑儿地扯下,塞在那藏僧手中。
桑德仁钦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地将她的话译出。那僧人这才如梦初醒,合什行了一礼,仿佛传染了她的焦灼,慌慌张张地向外跑去,竟被门槛绊了一跤。
目送他身影的远去,秦兰裳仍是放心不下。她快步来回,踱个不停,只后悔自己一路前来,竟然没有早些发觉不对!想着才得宁息的亿万庶民,眼看又要罹难,她已经再也无法回到清净无尘的佛教世界中了。比起一尘不染的心,她此刻更关心的素未谋面的百姓。亿兆众生对她只是一抹黯淡的影子,可是她为了追逐渺不可及的光,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桑德仁钦从未见过她如此坚定的模样,那坚毅的额角上仿佛流转着一层虹光。那是至善的境界,他竟能在凡人中得见。“信上写得什么?”他颤声问。
秦兰裳注视了他良久,直到在那双眼眸中看到了熟悉的皑皑白雪、莹莹朝露,她蓄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吐字的声音却仍是极冷:“丞相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