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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牧人看他们郎才女貌,眉目传情,心中也是十分高兴。不仅献上了哈达,还邀请他们归家作客。秦兰裳有些作难,桑德仁钦道:“走罢,他们相信我们能带来祝福。”秦兰裳听了,一直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转过几座扎满彩条的“塔觉”,迎面是数十座洁白的帐房,彩绘窗框上贴着八吉祥画,屋顶由黑色牦牛毡毯制成,天气晴好,,又抱来了厚厚的羊皮,供人垫坐。女主人穿着宽腰长袖的水獭皮袍,袖口缀饰彩绸、珍宝,长辫上结以红珊瑚珠串和绿松石块,黑红的面上也盈满了真诚的喜悦。她手上捧着的箩筐里装着各种馅儿的“古突”,形如中原的饺子。
不时有远近的牧民前来串门,手上总是带着一些小礼物。秦兰裳一无准备,有些尴尬,这些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却并不介意,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秦兰裳苦于语言不通,只好一个劲儿地点头。那姑娘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挽着旁边那青年人的臂膀,蹦蹦跳跳地走了。秦兰裳苦着脸,问桑德仁钦:“她刚刚说什么来着?”桑德仁钦看她窘迫的样子,噗嗤一笑,难得打破了大理石雕一般沉静的面容,脸上的五官都因愉快而皱在了一起:“她请你晚上去她家跳舞。”
秦兰裳心中还保留了几分皇族的偏见,总以为舞蹈悦人是贱役,秀眉也微微蹙了起来。桑德仁钦道:“你不会跳舞,弹琴敲鼓总会罢?”说着,还不停地朝她眼。秦兰裳寻不出推脱的借口,再加上也想增广见闻,便不再出声峻拒。看着他头上的羊皮法帽和纱罩,略有担忧:“不会有人发现罢?”桑德仁钦仍是以让人安心的力量,捏了捏她的手。可是秦兰裳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的光芒,像是地里金黄的麦穗、梢头鲜嫩的绿叶,那才是属于一个青年人的闪耀。相比之下,他过往的神态只如裹了一件灰色的裹尸布。原来他也和她一样,心中的灼热压抑了太久。
火把的光影四散开去,在夜色中结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同心圆。年轻人的长袖飘举、交缠,像裁下了九天的烟霞。牛角胡和六弦琴的音色融合无间,杂以达玛鼓咚咚的节点,每一个美妙的乐音都像踩在人的心脏上。草叶上飞走了一只凤尾蝶,带来了远山上蓝色的雪崩。
一个叫央金的藏人女孩,腮帮圆润,只有一个小下巴略微上翘,显得娇憨又天真。火光照得她面颊更红,小眼眯着,口中作数:“计、尼、松、习、啊……”在她面前,大红霓裳的衣摆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衣上的饰带则如镶金的带围。随着快速的旋转,玉簪脱落,漆墨的长发披泻而下,在美艳的颜色中更添一笔幽丽,仿如开在黑石山岩上的彼岸花,虽动人却难以采撷。
秦兰裳多年习武,功力深湛,稳住重心,越转越快,那个计数的姑娘几已跟不上她的速度。她很喜欢这种灵魂拔空的感觉,好像惊鸿瞥逝之下的周围人影,也似真非真起来,不必费心去看清,自然呈现了最美的模样。沉浸在歌舞之中,她和世界的真实隔了一层火光的薄纱。朦胧幽艳,但美丽非常。
在出窍一般的晕眩感中,她脚下的步子终于乱了,随之撞进了一个怀抱,温暖灼热,一如竹庆寺那个红莲夜,从他身后溅来血点的温度。他一直在用生命保护她。
心潮激动之下,她一把抓住了桑德仁钦的手,将他带入场中,一起纵情狂舞起来。步子先于鼓点,心跳快于节律,她用吵杂的旋律填满了空空的心,汗水顺着发尾淌下,她却浑然不觉。在一擦肩、一转侧间,他们四目相对,如落进深海的月亮,彼此辉映。
鼓点越来越响,嘭嗵、嘭嗵、嘭嗵,直震得雪山都在踏步,长河也在摇摆。不是幻觉!在这舞乐纷喧、步履杂沓的一刻,秦兰裳忽然静止不动。在万山沉寂中,她听见水沸山摇之声,那是数千铁蹄踏裂山石,坠落山崖;踩过河水,溅起浊浪!
像是一把火烧得太旺,转瞬间就已化为灰烬。
她回想起那个僧人飘忽的眼神、含糊的口齿。想起住在竹庆寺这么多天,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紧绷感。她已然落入了天罗地网中,怎由她肆意脱逃?
冷月无声,舞袖低垂。她知道事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