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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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铁甲武士之间,缓缓走出了一匹雪白的骏马,黄金辔络,黄铜嚼口。马上的人寒威凛凛,威仪棣棣,正是左贤王阿伏那。桑德仁钦也停下舞步,与秦兰裳并肩而立。各人兵刃出鞘,一片刷啦啦踏倒帐篷的声音,篝火边已是人影纷乱,喊声连天。央金姑娘和一家人躲在屋中,透过夜风掀起的毡帘,看见两人神色坦然,直将千军万马视同无物。他们的手还紧紧握在一起。
阿伏那下马前行几步,却仍不敢走出同伴布下的防线。他低头抚摩着铁扳指,忽然抚膺下跪,开言道:“恳请王妃,随我回去。”秦兰裳怔了一下,随即道:“是大王派你来的么?”阿伏那身后的人立刻将这话翻译了出来,并用藏语又说了一遍。
秦兰裳转而发觉不对,不知所措地看着桑德仁钦。只见他的脸色已密布阴云,动也不动,仿佛干涸了的河床。阿伏那金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挑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冷笑。他转向了桑德仁钦,故作哀伤道:“大汗病体支离,已至不起。他尊信上师,本想求得解脱之道,回复圆满欢喜之身,谁知上师竟趁他久病之机,引诱王妃,私奔潜逃。所行所为,令人不齿!”这段话也很快传入了围观者的耳中,就如风吹过树林,激起一片轻微的沙沙声。
藏人最敬神明,桑德仁钦又是阿莫嘎巴喇嘛的转世,杰却上师的首席弟子,竟敢公然违背戒律,诱引人家的妻室私奔,这可是了不得的丑闻。有些藏民慢慢从家中走了出来,手上执持棍棒,神情愤慨,怒火中烧。也有些心善的妇女,怀中抱着孩子,对桑德仁钦指指点点。她们只觉得他英姿俊朗,风度翩然,一毫也看不到出家人的迹象,纷纷疑心是污蔑。不过心里也同意,这对男女的来路大概不那么正经,不然也不致旁行侧出,不走正路。接着便闭口默念起经咒来,希望佛菩萨护佑,助他们度过难关。
月下银光点点,像纷飞的流萤,那是牧民手中的锄头、镰刀,正在向着两人逼近。阿伏那一点也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嘴角嘲弄地往下撇着。他从马上取出了一座释加佛的铜像,高举在众人眼前,大声道:“神天在上,你可敢当着祖师的面发誓,你不是我王礼请的高僧?”
那尊佛像披上了月夜幽光,越发显得诡秘阴暗,金身斑驳,好似千疮百孔的石墙。桑德仁钦却只是长叹一声,低眉合十,再不出声。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头上的皮帽和发辫全都掉落在地,露出了明光光的头颅,像认罪一般低垂着。
霎时间群情如沸,方才还笑语喧阗、热情好客的藏民,忽然间转换了面孔,如同双面的修罗。那嘶嘶的咬牙声、挥舞的铁器碰击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呼喝声,就如一条嘶嘶吐气的巨蟒,已然将他二人缠在中间。风吹烈焰,火苗颤动得厉害,将人影也拉扯成了鬼影。
阿伏那身后的人渐渐聚拢,眼睛俱盯在桑德仁钦的手上,防备他出其不意,像那日在竹庆寺中一般,使出什么诡异的兵器。可是这一次,他的僧袍只是无力地飘荡,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具白玉雕像般的肉身,以及长空中隐约不可闻的诵经声。
他不能对无辜的民众出手。
秦兰裳本来举起的紫陌剑也缓缓放下,眼中漫溢着悲哀,但还是紧扣住了他的手。掌纹相错间,两颗心跳得同样厉害。
铁锁缠缚上身的时候,他毫不动弹,微微低垂的眼眸中,满是对众生的哀悯,以及对命运的全盘接受。秦兰裳不惯被人触碰,还在左右推拒,奋力挣扎。她惊惶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他,却无法穿透那慈悲的假面。
方才浓醺的酒意,被这高原罡风一吹,一寸寸地冷下去。
多少次在热意交融、气息相接之际,她盼望从那“希有大安乐”的咒语中听到一丝颤抖。或是在他沉静喜悦的脸上,发现一抹情到极处的悲哀。可是没有,他仿佛真的成了万千金身中的一座,不言不动,永远微笑。
那种无力和疲惫的感觉又缠上了她。
与她相对的人,他甚至不敢去爱。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她默默转身,锁链断落在她脚下。她无言地爬上了阿伏那为她准备的马,夹在黑甲兵的队列中,沿着群山中的小径走下去。四面雪山的尖顶都在放射辉光,映亮了极远的一角星河。
她甘愿走进这尘世。
这一次她没能见到蓝速忽,阿伏那将她的眼睛蒙上,带到了一处林立的巨石阵前。经过了半个月的跋涉,她的大腿内侧早已教马鞍磨得满是水泡,可是她从不曾开口乞求。沿途千里大漠,罕有水源,她常常要忍受一连三天的炙烤,直到要从马背上跌下去,才能分到战士们的一小口清水。
她猜到阿伏那投鼠忌器,忌惮桑德仁钦神鬼莫测的内功,不会对她痛下杀手,然而零敲碎打的折磨却是逃不过。
不料长途的终点竟是一座石头城。他们到达时,西天刚巧有一抹紫红色的晚霞,挂在最高的石塔尖顶。霞光就如一道道水流,从浅蓝的天幕上潺潺流过。秦兰裳感觉自己像误入了残损的战垒,满目皆是侵蚀程度不一的城墙、堡垒。她简直不信,眼前一切皆出造化的神工。
一路押送他的健壮勇士,却好像不敢前进一般,将层层枷锁从她身上摘除,便不愿再看她一眼。只是在来路上竖起了密密的刀戟,阻止她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