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页)
她四下看了看,众人的眼里有惊恐,也有敬畏。她转过身,直面这巍峨殿宇一般的石城,一点也不留恋,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她的反应出人意料,引起了战士们的钦佩。他们虽囿于立场之别,不得不与她敌,但均敬重她以一汉人女子之身,三军阵前不胆寒,威逼之下不折腰。面对未知的恐惧,也毫无茍活的欲望。不少人摘下了毡帽,捧在胸前,肃然直视着她消失的方向。
有一人打马上前,小声地向阿伏那请求。阿伏那直视着霞光暗淡的地方,那一个苗条的身影翩然如舞,竟是说不出的婀娜。他怀着遗憾,点了点头。那名士兵将马缰交到同伴手中,目送马队走远。
他自请留下为她收尸。
夕阳渐收,明暗迅速变化,高低不平的石阵宛如大地幽暗的疮疤,在她眼前无尽地延展下去。她的耳边仿佛听到了涓滴细流,霎时间干渴的喉咙冒起了焦烟。水!她要喝水!她要活下去!
在忽高忽低的风声中,她竭力辨清水声的方位,绕过了一块又一块高耸的巨石。当她蓦然转身时,背后是一模一样的石头,披着暗夜的阴影,无声地矗立在她的面前。她一阵毛骨悚然,仿佛有人在她转身时搬动了这些庞然大物,挡住了她的归途。
她硬着头皮向前走去。这是日落的方向,血红的夕照映满了霞天,在那翻卷的鳞云之上,金光放射之处,她看到了海上的仙山。瞬息万变的彤云就如翻滚的海浪,犹带天风海雨。金阙瑶台、朱漆栏楯之间,一群仙真人曳动着白丝衣褶,金叶冠摇颤,向铜炉中添上火红的炽炭。
她看得痴了,双眼也被阳光刺得满是黑翳。她却只想看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夜风卷动了乌云,一刹那景象幻没,有如天崩地裂,琼楼玉宇上出现了灰色的裂隙,正在逐渐瓦解。瞬息间风起云散,一轮黄澄澄的月轮高踞天顶,镶着隐隐的红边,就如一只圆睁的眼目,在天上窥视着一切。
秦兰裳颓然坐倒在地,抱住了久站酸痛的膝盖。那阵似有若无的流水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却是在相反的方位。冻饿交集之下,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拖着沉甸甸的腿,又朝来路返还。练武之人耳聪目明,黑夜中皆能视物,她眼前却只有一些黑沉沉的影子。时常走到近前,额头碰到粗粝的石头,才知道走进了死角。
她摸了摸怀中的硝石火绒,犹豫着该不该点亮。
比黑暗更可怖的,是潜伏在黑暗中未知的危险。
从方才起,她便察觉到另一个脚步声。初听好像自己落脚滞重,耳鸣气喘,但她听力何等敏锐,很快发现那个呼吸更粗,脚步也重,绝不是会她自己。她一边尽力克制行进的速度,一边屏住了呼吸。很奇怪的,那个吸气声也消失了。夜很静,简直连风声也没有了。她来到了一个石块密集的避风处。
她的心下略微感到一丝焦灼,已经走了这么久,早已超出了她听到的距离,可是眼前的路却越来越熟悉,好像在绕弯子一般。在一道笔直矗立的石壁之下,她甚至摸到了紫陌剑刻下的记号。
那个脚步声仍是不紧不慢,回声在石墙间辗转、动荡,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接近。
她再也控制不住,运起轻功,大力奔跑起来。她跑得跌跌冲冲,不时被迎面而来的石块撞破脑袋。不一会儿,她就头晕目眩,眼前鲜血横流,刺得双目火辣辣的。浑身紧绷的她竟似感觉不到疼痛。
这般不管不顾地乱闯,比之步步小心地记忆,反倒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巨石迷宫。耳听着水声越来越近,她的精神一阵振奋。她已能感到扑面的空气带着水风的咸湿。身后的脚步愈发急促,好像在追赶她一般,来势极快,有如鬼魅。她的吐息都快窒涩了,一刻也不敢迟留,发狂般地拔足飞奔。身后那个“东西”也不再隐藏,发出了深沉的咕噜声,拽开大步,一阵风般卷地而来,腥臭的呼气几乎就喷在她的后颈上。
她再也顾不得看路,脚步如蛇迹蜿蜒,只想快些逃离。忽然,她身子一空,一脚蹅进了流沙河里。
几乎就在瞬间,身后那个怪异的影子显形了,那是一个浑身披覆白毛的怪物,形似传说中的白猿,向她伸来了一根白生生的手杖。
她不及细思,小腿以下仿佛被吸入了一片虚空,再也感受不到重量。她赶紧抓住手杖,触手粗糙。那东西力气极大,很快将她拉上了岸边。
站上平稳的陆地,她才看清,手上抓握的竟是一截人的胫骨。她浑身一阵恶寒,拔剑向对面那“人”刺去。孰料那“人”毫不迟疑,举杖格架,一拉一拽,柔若无骨地卸去了秦兰裳的劲力。秦兰裳的利剑就如砍入了棉花,被一股邪异的内力紧紧黏住。
此时,她几乎已能肯定,对面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忽然全身一个震颤,就如给一道滚雷劈中,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抱住她又哭又笑,口中还念念有声。秦兰裳只觉腥臭的口涎糊满了一身,虽是毛骨悚然,却也不敢挣扎。那人动作极其温存,似要将她拦腰抱起。秦兰裳虽感恶心,既已为人俘虏,唯恐激怒这个怪人,只得蜷起身子,任他施为。
那怪人仿佛还怕她着凉,解下身上披覆的雪狼皮子,盖在了她的身上,转身向黑暗中奔去。他虽弓腰驼背,脚下却健步如飞,在这千变万化的石头阵中穿行,如入平坦的家园。不一会,他抱着秦兰裳,来到一座天然石桥,里面燃着火把。在明亮的火光中间,她终于看清了那怪人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