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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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深夜,风声肆无忌惮地在头顶喧舞,扬起的沙砾侵蚀着巨岩,听来就如一场永不停息的暴雨。声音时强时弱,吵得她在睡梦中也不得宁息。分不清是梦是醒,她听到一阵沉闷的砰砰声。什么东西要进来?
秦兰裳几乎是瞬间惊醒,她朦朦胧胧地从头顶的石孔中望出去,外面的天色黄暗暗的,不知道时辰。刮了一夜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她一边装睡,一边悄悄地瞧向对面。老人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不停地拿自己的头去撞墙,口中发出细碎的沉吟,嗓音低哑,就如用砾石划刻地面。他撞击的力道极大,几乎每撞一下,秦兰裳都能感到身侧的墙壁一阵抖动。
这个场景太过诡异,比之方才睡梦中,隐约感到有人在拍抚自己的身体还要可怖。
她屏住了呼吸,慢慢地将紫陌滑出了剑鞘,反手紧紧握住,这才缓缓走向蹲伏在地的老人。她自上而下,可以看清老人手中的物事。那是一个形似碗盏的圆形石块,内中浅浅地盛着一碗盐水。老人不时地抓起地上的粉尘,洒在水中,摇晃均匀。
秦兰裳正看得奇怪,老人突然转过身子,眼眶中满是黄浊的老泪。他的瞳孔向上翻着,只露出大片的眼白。咕噜噜的痰在喉间来回滚动,白沫从他凌乱的长须中滴下。
秦兰裳第一个反应就是撞上了他发病的时刻,恨不得立即拔足飞奔,远远地逃离石xue。可是刚从地上探出一个头,她便看到浓黑的天光镶着一道刺眼的白边,像是匕首的寒芒。仿佛黑夜重又来到,空气沉闷、滞涩,地上的石头无风自动,树影乱摇。有几道白光从乌云中漏下,她以为是即将升起的朝阳,可是耳边猛然间却传来炸裂的雷鸣。
她硬着头皮重又爬下,刚一转头,就看到老人直挺挺地站着,仿佛刚从棺材中爬出的活尸。秦兰裳说不出他此刻脸上的表情,看了一眼便已面无人色。老人掌心向上,托着那一碗掺了泥土的清水,一步一步走向了秦兰裳。
“我的小乖乖,你病势很沉,来,快喝了这碗药,很快就不痛了……”他的声音温柔悦耳,不知为何带着一丝颤抖。
轰地一声,秦兰裳头皮炸响,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不……你别过来!你再走近,我可就不客气了!”她横剑封挡,情急之下不知轻重,削掉了老人的一根手指。看着四溅而出的血花,她怔了一下,歉然道:“对……对不起!你痛不痛……我……”她看着老人的面容渐渐扭曲,眼珠也因疼痛而爆突出来。她本以为会受到惨酷的对待,谁知老人两行眼泪潸潸而下,强行将碗举到了她的面前:“乖乖儿,心肝儿,为父的求你快喝了罢。你不喝,我们一家都得死……为父就再不能吹曲子给你听了……”
秦兰裳想起他半夜为自己掖好毯子,神情举止确如一位慈父,只不知眼下又为何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她看了一眼碗中的白水,确定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双手接过,仰头灌下。入口腥咸,她吐出哽在喉间的碎石,再去看老人的表情。他脸上写的不知是自责、悔恨,还是平静、放松。他的眼瞳重又落回原处,似从一阵癫狂状态中解脱,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陌生人。他扔掉了手中的碗,摇头叹气地走回了墙边的破草荐,蹲下身子,像感到寒冷一般,不住地发着抖。
秦兰裳望着他的背影,隐隐有些明白,是什么样的打击使这个身材高大的老人陷入半疯。
轰隆隆一声巨响,伴随着震透耳鼓的雷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水甚脏,就如浓稠的黄汤,很快就灌入了洼地,在他们脚下积满了三尺。老人一动不动,任由半个身子浸泡在雨中。头顶碎石松动,大雨如同从空而泄的瀑布,滚滚而下,转瞬间石桥就已坍塌。
秦兰裳脑子里嗡的一声。她一生漂泊之日多矣,所接之人,又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她很快想起,曾听贩货的回回言及,沙漠里一般的沙暴还不要紧,最怕的是随暴雨而来的,当地人又称为“黑沙暴”,持续时间之久,风力之劲,破坏之强,都非一般的沙尘暴可比,堪称百年一遇。
没了遮挡的天空近在咫尺,大风卷起瞬息万变的黑云,从厚重云幕的边缘,依稀透下了朝霞的金光,洒在崚嶒巨石上,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壮丽。可是她却无心欣赏,因为从另一面,她已经看到了掀起的沙墙,仿佛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正看似缓慢地推进。
她一手牵起了老人,脚下运起雾縠神功。经过一夜休整,她精力略复。只要向相反的方向奔逃,就可赶在沙暴来临之前逃出巨石阵!
她手上攥紧了昨夜对着北斗绘制的星图,胸口砰砰狂跳。现在是白天,她一定不会迷路!一定赶得及逃生!
初时,她带着一人,奔跑起来大费周折,可是时间渐久,她竟渐渐地感到轻松起来。侧头一望,原来老人拄着拐杖,大腿高擡,跟上了她的步伐。他看上去脸不红气不喘,丝毫不见勉强。秦兰裳虽是早有预料,也不禁心下一惊。果然,魔鬼城中困住的都不是寻常人!这个老人也身负奇功!
她更不打话,一心关顾着眼前的路。左弯右折,前进后退,她都一一记在心里。她本拟借着大亮的天光,辅以绝佳的记性,这一次绝不会再出错。孰料小半个时辰后,她又看见了那个石窟!此时平地黄流乱滚,仅有一些柴火、碎骨从洞中漂出。秦兰裳虽感失望,也不禁庆幸,方才带着老人逃了出来。
无论怎样的困难,也鲜少教她绝望。她环顾四周,忽然有了主意,道声:“老人家,得罪了!”在他走神之际,踩着他的肩膀,手脚并用,攀上了一座石山。她以为这般居高临下,定能将地势看个清楚,谁知一看之下,更加大惊失色。她站在石顶,四面黄沙都像是滚滚的流云,只间或有几座石峰、石塔挺立出云外,其余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在底下行走时,明明能看得见天空。
转头一看,另一边的沙尘暴不知何时,竟已逼近了巨石阵的边缘,一条一条细细的龙卷,在林立的石块间飞速旋动着。等她跳下石山,已是面如死灰,形神枯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