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页)
可是刺啦一声,众人哪里容得她走,七手八脚,扯住了她的裙摆。她情急反身,两腿劈叉,踢中了左右两人的额头,然而上升之势也已减缓。她只得缠紧衣服,重又落入战圈。周围都是杀红了眼的死士,只要不是手足俱断,豁出性命,也要在她身上戳几个窟窿!
不一时,嗤嗤啦啦几声过去,秦兰裳的手臂、大腿、后背又中了几剑。她顾不得止血,长剑在身周舞成了落英阵,衣上鲜血映着点点爝火,真如夜色中的凤凰,浴火涅槃,向死而生。
喀的一响,她手中的长剑也被奔雷手抓断,眼看近在咫尺的鹰抓,这一下若被抓中,非要颈骨碎裂不可!情急之下,她斜身一避,双肘下击,敲在来人肩贞xue上。趁他头晕眼迷,长袖在颈上一勒,送他归西。可是失了兵刃,又落入重围,她这次是再难逃脱。这些人慢慢逼近,口中都兴奋得呼哧气喘,就如看一个陷阱中的猎物。
她体力越发不支,脚步也滞涩起来,失血过多,眼前人影模糊,几已落到被动挨打之境。可是她仍不甘就死,面前浮现了诸多她所爱之人的影子。抢刀棍棒无止尽地向她身上招呼,她浑身已无有一块好肉,却仍护住头领,保持着清醒的神智。
突然一声长啸,就如虎啸山林,四野皆动。透过迷蒙带血的视线,她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远处狂奔而来,身子一跳一跳,就如踩着高跷一般,顷刻间已到了近前!众人只看到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须眉全白,浑身恶臭,舞起一柄骨枪,左冲右突,飒飒作响!
冲在最前的鹰飞扬和西域玄僧对望一眼,纷纷各显神通,向老人身上招呼!老人此刻双目血红,面庞紫涨,已是神智尽丧,目中无人,只有口中还在呼哧低喝:“谁敢欺负我儿子!”鹰飞扬一怔,他此时已全然看清老人面目,正在迟疑不定,砰的一声,背上着了一杖,脊骨寸寸断裂,已是爬不之起了。
西域玄僧反应奇快,一把抓过正在疗伤的秦兰裳,将她挡在身前,充作肉盾。果然老人没了注意,两眼定定,吃吃道:“放开……放开我儿子!”他已全然将秦兰裳认成了另一人。西域玄僧诡秘一笑,手在腰间一按,指间多了一把毒砂。
秦兰裳情急大叫:“不要!快跑!”可老人护子心切,方寸大乱,哪里看得到敌人的小动作。秦兰裳拼尽全力,使出了一个“坛城印”。西域玄僧不暇堤防,小腹中掌,闷哼一声,扬手一挥,毒砂直扑老人面门!
“啊!啊!我的眼睛!”耳听着老人痛极悲鸣,满地打滚,秦兰裳分外不忍。然机会难得,她背负着千万条生命,一刻也不能多耽。强转过头,一声呼哨,招来一匹死人的战马,手脚并用,爬上马鞍。老人已然目盲,功力兀自不减,将一柄骨枪舞得呼呼直响,风力四迸,一时也无人敢于近前。
趁敌人眼错不见,秦兰裳打马而逃,飞速狂奔。眼看潮水一般的敌人重又向她围拢,她控御战马,左右奔突,尖锐的铁蹄当者披靡。偶有暗器飞来,也被她挥袖拂落。终于冲出了战阵,她伏低身子,回头一望,忽然低呼一声,泪水盈眶。
数十柄长枪向老人攒刺而来,他手中的骨枪已然折断。秦兰裳宁愿捂住耳朵,也不愿听随之入耳的“嗤嗤噗噗”声。那是铁器入肉的残酷声音。
“阿苏玛!阿苏玛!”垂死的老人不住呼唤,随着血液流失,他已然忘记了身世,忘记了武功,忘记了自己,可他还记得一个人的名字。
忽然,轿帘一掀,一张相似的脸映入眼帘,满是不可置信,几要痛不欲生。
秦兰裳无言回头。害人终害己,她已不忍再看这天罚的一幕。
老人眼瞳完全涣散了,像一把随风流逝的金沙。他临死前似看见了什么快乐的场面,嘴角微微上扬。
那一年,他沿着河边追寻一双奔逃的野兔,忽然在长林茂草之间,看见了一角白色的纱裙。他将猎枪扛在肩头,近前一看,忽然连呼吸都停住了。
那是一个绝美的汉族女人,羊脂玉似的净肤上,盛开着一朵妖艳的桃花。
他犹记得,那天野花开了满山,远远看去,分不清青草地上的白花和羊群。湖蓝如镜,云纹似水。他扬手间,银沙像一阵水风,轻轻从指间摇落。女子浅笑轻颦,拈起了一枚骨针,穿过他新打来的麂皮。
岁月如流,静静淌过。
一别就是二十三年。
靖元十年除夕,屋檐覆雪,红纸题额。长安家家闭门阖户,街面无人,只有几点暖黄的灯火在人家院子里摇曳。时闻欢言笑语,从沉沉天井中钻出,插翅飞向云间。
玉华台里的宫人侍卫纷纷涌向麟趾殿前,观看百年一遇的花灯巡游。西宁门前侍卫寥寥,有的在摸骨牌,打呵欠,百无聊赖地望着笑声最烈之处。
“妈的!明年说什么也不替那小子值班了!”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骂道。其实他知道,王大牛家有老有小,不似他伶仃一人,全家投军,仅有的亲属也在西线吃鞑子打死了。
黑夜中有个人影一窜,他还当是眼花,可是下一刻,宫门前的登闻鼓突然被人大力敲响了。承平日久,这鼓早已形同摆设,只在采办小太监回来时,偶尔在鼓下坐一坐,借借阴凉。
这是大周立国以来,这面鼓第一次被敲响。
牛皮鼓的声音低沉如啸,传出很远。霎时脚步声丛脞,人影幢幢,照如鬼魅。银甲的禁卫军齐聚门前,看到扰乱人心的疑犯,却不过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怀抱襁褓,科头跣足,浑身挂满了破布片,黑发丛结,不时有虱子跳出。
“大胆泼妇!还不快滚!皇宫禁院,也是你擅闯的地方!”
女人拨开发绺,露出了其下的坚毅面容。她气沉丹田,声震屋宇:“代国公主秦兰裳有紧急军情求见圣上!”
回声震荡,人人满面骇然,如同见鬼,半晌作声不得。一人期期艾艾道:“代国……代国公主……不是嫁给了大汗……”
女子面不改色,重又大喊了起来。侍卫长怕惊动各宫妃嫔、百官朝臣,提着气灯,一站一站的向宫内传话。寂然的宫殿一座座亮了起来,歌舞骤停,一阵死寂蔓延开去。随后,响起了盔甲相碰、鸾铃嘤鸣之声。
轰隆隆巨响,内城的宫门缓缓洞开。一个朱红衣衫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夹在持剑侍卫的层层卫护之下,腰间龟印烁金溢彩,刺眼生疼。
“臣杜晏华奉命来接公主莲驾,敢问公主所奏何事?”
(第六卷石榴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