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崇德殿紧临着九华殿,仅以一道月亮门相隔。此刻披拂的白纱后,隐约立着一位纤瘦的佳人。风掀起她裙裾的一角,露出其下石青绣花的散腿儿裤,和一双月白缎子的高底鞋。圣旨催了三巡,她只是郑重拜揖,并不现身,殿上微闻环佩声而已。
秦兰裳恍然,对靖元帝道:“有外人在场,柳姊姊说话不便。还请陛下屏退闲人。”靖元帝冷笑一声,摆了摆手,杜晏华依言告退。他前脚方走,余人便闻一阵淡雅的清香,柳盈移着莲步,缓缓上殿。她的肤色并非毫无杂质的雪白,而是像沉淀多年的美玉,清透中带着微微的青碧。往那一站,侧身振袖,便如月宫里的桂树,摇落了一场月光雨。
靖元帝从愣怔中回神,不欲吓到她,刻意舒展了剑眉:“朕的妹妹说你有重要证据要禀告给朕,你可如实道来,朕绝不怪罪。”柳盈被赐平身,眉眼仍是低垂,有如不胜威压。她轻启编贝皓齿,欲待张口,不知为何,又轻轻抿上了。
靖元帝静候半晌,不见她开言,等得有些不耐,威胁般地看了秦兰裳一眼。秦兰裳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语带央求道:“好姊姊,就按你那天私下里和我说的话,再原样告诉陛下。我求你了,你可千万莫坑害我呀!”她说到急处,几要挤出泪花。
柳盈仍是低头不语,被问得狠了,微微滴了几滴珠泪。靖元帝不禁火冒三丈,嘲弄的眼神转向秦兰裳,冷哼道:“你硬把她拉了来,究竟想要她说些什么?”秦兰裳一个劲儿晃着她的手臂,连珠炮似的道:“柳姊姊,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呀!若是由着他图谋不轨,将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因你不发一言,而白白送了性命!柳姊姊!你就当救人……”
她催逼得越狠,柳盈的身子便抖震得越厉害。她死死咬住嘴唇,眼中满是泪光,似在望着门外。秦兰裳绝望地住了口,殿中一时唯余灯花爆裂声,以及轻微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司礼监掌印曹正心牵着杜蘅,跟在秦嗣环身后走了进来。这些年,他亲历无数风雨,光光的下巴却像发面馒头似的,到了发腮的年龄。一只眼皮也垂了下来,只余一条细缝看人,随时像在嘲讽另一只含笑的眼睛。他用胖乎乎的手推了推杜蘅:“公子方才和太子在外头玩儿呢。惊扰了陛下,我带他来亲自赔罪。”
谁都能看出,曹正心这个节骨眼儿领他们进来,就是在施苦肉计。秦兰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在心里暗骂:“死阉人!”秦嗣环还不怎样,行完礼后,便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他和靖元帝的父子情份素来不深,靖元帝政事匆匆,见他的次数也有限。反倒是杜蘅,依然保留了烂漫的童心。见到母亲,本来畏惧挨骂而流出的几滴眼泪,现在也完全擦干了。他一溜小跑着钻进母亲怀里,让柳盈的手搭在他肩上,带着哭腔道:“不是我……是他……是太子哥哥,他硬要我来的……”
柳盈的手无意识地拍抚着他瘦弱的肩膀,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小声哄劝着:“不怕,不怕,娘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面对着秦兰裳希冀的眼神,她感到侧脸灼烧一般的疼痛。终于下定了决心,叩首到地,轻轻道:“臣妾无有话说。”“你,你……”秦兰裳惊得说不出话来,嘴巴张得如吞了一个鸡子。靖元帝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挥手招了招杜蘅:“御膳房刚送来了点心,在你太子哥哥房里,和他玩儿去罢。”
杜蘅还不敢断定此事已了,看了看秦兰裳惨败的唇色,心中仍在犹疑。他还未成熟到能分辨出心间刺痛的原因,但已能很敏锐地接收到大人的细微眼神,那种感觉似是稍稍烫了一下。他转头看母亲,柳盈强作笑颜,柔声道:“去罢,晚上……可要早些回来啊。”
“嗯!”他压下了隐约的不安,老老实实地向靖元帝告了退,便和秦嗣环挽着手出去了。
几个小太监为靖元帝捧起了飞银溅金的龙袍拖尾,随着龙涎的香味渐渐远去了。秦兰裳垂首凝立,擡手遮住了刺眼的烛光。从指缝里,她看到柳盈正在默默饮泣,那一袭白衣披着阴影,仿佛沾染了洗不清的污迹。
她低如丝线的声音在殿上拂动:“殿下,莫怨妾身……”秦兰裳闭了闭眼,抖出红镖,电光石火间,削断了她碧绿的水袖。秦兰裳侧头一望,高傲的声音从不曾如此破碎:“你既恨他轻贱你,便不该如此自轻自贱!你这样,教我也看不起!”她心直口快,浑不顾此话会给柳盈带来怎样的伤害。果然,柳盈眼中的神光一寸寸熄灭,苍白的影子伫立殿中,有似飘忽闪荡的幽灵。
回到寝殿后,靖元帝看了一眼一路跟随的杜晏华,下巴微点,便有太监阖上了扉扇。看着那副恭顺一如往日的玉颜,靖元帝心里还揣摩着方才柳盈的异常反应,蓦然有个念头升起:“若我现在看着他的眼睛,能在里面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