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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一愣,他从未深思自己造反的理由。回想当日,如若永安帝亲封的不是他的叔叔平思显,而是他们两个小辈,自己的人生道路兴许便会全然不同。一门之内,荣贵贫贱,竟有云泥之别,由不得他气红了眼睛。可是,被人当面揭穿虚伪的用心,还是令他恼羞成怒。他当即跳了起来,赌咒发誓,必将随他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杜晏华只是付之一笑,望向窗外,自语道:“也罢,诛心之论,最是无聊。但论行迹,不问所由可也。”他隐含的一层话音,似是没有人的真心禁得起推敲。
听他不再深究,平步青虚捏了把汗,从此侍奉他更为谨慎,斜肩谄笑,假意虚情,这且不提。
出征之日定在三月上巳,至期六街宫门一齐洞开,内城百姓早已被执金吾挡在了棘刺马索之外。随着角声数响,先是两头白色的宝象披挂金缎红花,背驮宝瓶,跟在两名禽师身后,一摇一摆地走了出来。它们步伐很慢,每一下却都震天动地,与云笙鼓乐响应,几要震透耳鼓。其后是执旗帜、纛、麾的黄门侍郎、侍中祭酒,再后则是持戟、殳、枪、刀的绣衣直使,还有手捧杌凳、瓶盘,提炉执麈的内侍宫女,足有二百四十人之多。队伍中央,开来了一乘三十六人擡的象牙金辂,巍峨若皇宫,明黄的色泽几要使日月夺色。龙辀前的鸾铃饰以五彩,轼木上画有升龙,朱轮重牙,金鍐方??。皇帝在其中端坐不动,等候礼部属官将他导到南郊太庙。依次以太牢之礼祭过天地百神、祖宗尊亲,又在一面可堪环抱的军鼓前宰杀了一头肥猪,赐肉给随行武将、参谋文官,这才浩浩荡荡地开往城南的永定门。
其实按距离计算,由西门出城最近,可就在前一夜,钦天监密奏,昨夜荧惑守心,紫薇星西北有流星划过,帝座不稳,乃大凶之象。为了厌胜,靖元帝才临时改由南边的永定门出行。此时他披挂黄金胸胄,着鹿皮弁服,革带佩剑,绛纱蔽漆,气势炎炎,就如腾空而下的一只飞鹰。
此际登高远望,晴烟霭霭,青山依依,露湿马滑,霜草泛白。北风扑面,仿佛带来了浓重的腥膻之气。他的长衣拂拂掀动,独立山头,长天一碧到底,眼前山岳耸峙,流水不息。他的心头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不自禁地吟起了《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不可一世的帝王,为何也会临流兴涕,对景悲秋。
他折断了九节玉鞭,投入渭水,霎时兵将鼓噪,兵器高举,直要煮沸河水,刺破长天。
一月后,本应在巴颜山接应的郝大用并未如期赶到,收到兵符调令的云贵总督、宁夏巡抚、四川巡抚也迁延王命,都想以手中的兵对阵土司、占山为王,并不热心勤劳王事。靖元帝所率京营兵孤军深入,又是以步兵为主,当敌人铁骑俯冲而下、喊杀四起之时,甚少临战经验的士兵顿时乱做一团。靖元帝的帝王大纛也被人砍倒,他在亲兵护卫下四处逃窜,狼狈不堪。后来硝烟止息,满地伏尸,据说阿伏那在悬崖边上发现了一具尸首,已被水流泡得溃烂,面目肿胀难辨,身上的九龙金纹箭囊挂在了一截枯枝上,这才没被急流冲走。
他的腰间,佩着一枚小小的天子行玺。
消息传回,朝野震动。仅三日内,丞相杜晏华便以虎符调出了京营的全部军队,封锁了长安各处城门,更以亲兵包围玉华台,软禁宫眷,拘管朝臣,整座长安城就如哑了一般,发不出一丝求救的声音。郎中令萧让奋战而死,其余卫兵悉数投降,长安在一夜之间悄悄易主。
天一明,装载皇帝灵柩的大殡车辚辚而动,在五重棺椁的保护下,一套帝王生前祭天的冕服摆在无数奇珍异宝之间。随着礼生的哀嚎,更增人之哀思。这意示着靖元帝将被葬在早已筑好的南山孝陵当中,他的两个未生育的妃子将要殉葬,永伴他于地下。此后的数月间,常有樵夫夜深归家,听见碑楼和石像间缭绕着徘徊不去的风声,他们都说那是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