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四(第2页)

待到最后一字缓缓落定,众人才从震怖中回神,皆感心惊胆寒,一时竟无人开口。众人既惊讶于他对西北地情的谙熟,一如亲眼所见;又为他如此公然地打破仁义之道,献出毒辣诡谲的计谋,感到由衷的不舒服。

靖元帝一直用心倾听,待听至腐尸下毒一节,本能地有些反感,赞许的眸子里也闪过了几丝迟疑。待他说完,靖元帝先按惯例表示嘉奖,思索半晌,还是道:“丞相他计固然可行,然下毒一计过于阴刻,所伤虽为蛮夷丑类,然毕竟有失圣人天下一家的大同之道。”

他虽否决了其中一条,对其他建议则无异于默许了。一众老臣彼此对望,皆在心中嗟叹,知道陛下出征心切,再无规劝的余地。只有一个老成持重些的站了出来,恳求靖元帝仅从三辅营中调兵,不要打乱其余各营防守京城的布置。杜晏华却眉头一皱,厉声道:“周大人细柳营出身,难道是要藏私么?帝王出师,岂可无精兵猛将护卫?”说罢,他一掀袍子,就地跪下,声情并茂道:“此人居心叵测,请陛下将之系狱,从严处置,以钳宵小之口。”

靖元帝微眯凤眸,并未下令逮捕,只是命令殿中侍御史,将那人朝衫剥下,赶出大殿。此举无异于宣告废为庶人,顿时,本来鹊噪鸦啼的大臣们,立刻安静如风过池萍。杜晏华见状,这才施施然一拜,斩截道:“请陛下命臣佐理政务,留守后方。臣愿立下军令状,王师在外期间,京师若不安堵,以致亏欠粮草寒衣,贻误战机,臣生死听凭陛下处置。”

此言一出,群臣又是一惊。靖元帝微微颔首,应允了:“昔者高祖出征,内有萧何;魏武攻城,内有文若。朕虽托信于卿,然恐百官群僚未必皆服也。”他眼角斜睨,一一扫过群臣。走在丹墀白阶上时,又侧首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长安若有差失,朕要你提头来见。”

“遵命。”杜晏华垂首恭立,目送皇帝远去,姿态闲丽都雅,一如临水照影、梳理毛羽的白鹤,只是那含笑的嘴角、低垂的眼眸中,似乎蕴含了微微的揶揄。(衰兰子曰:“媚魄千载,教人属意,况当时,金殿里。”殆不虚言。余叔祖闭口不言朝事,然一日酒酣耳热,自言向日与之同朝,三年不敢交言,盖望之如皎月入怀,真神仙中人也。然则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为人子弟者,立身慎始,可不戒欤?)

出了太和殿,群臣各自交换着眼神,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乘上马车打道回府。只有戚良治一步一跌,像个愁眉苦脸的小老太太,浑不复方才殿上的潇洒风度。他两眼发直,拦住了丞相府的车驾,颤声道:“杜大人,我已依你吩咐,向皇上进言。可将拙荆和小女还回来了罢?”杜晏华从车中睨视着他,微一擡手,一个穿鹰脖色皮袄的青年,便像提小鸡一般,将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妇人推了出来,口气散漫:“兀那不是尊夫人。”

齐氏一看有这么多陌生男子,立时捂住了刻满皱纹的老脸,呜呜之声自破袖下传来。戚良治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对着她上看下看,忧心忡忡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娥儿……娥秀呢?”齐氏一听,偏过头去,咬住啼袖,哭个不了。只在尖锐的悲鸣间隙,迸出几个字:“不……不知道……”戚良治由悲转怒,恶狠狠地瞪着杜晏华,揎起袖摆,作势便要爬上车辕。

“奸相,你若动我女儿分毫,我必将拉你同下地狱!”

平步青退开了一点,折扇掩口,笑道:“好凶!好凶!”说罢,擡起锦靴,重重跺在老人攀附车轴的手指上。戚良治像瓜熟蒂落的果实一般,四仰八叉地跌落下去。齐氏一边搀扶,一边哭泣。马车远去之前,杜晏华的声音淡淡传来:“大军一出,我必亲自将小姐送还府上,戚大人可不须忧心也。”

两个老人犹自站在路中间,望着卷起的车尘,呜咽声良久不散。

平步青从云窗收回身子,跷着二郎腿,哼笑着轻摇折扇:“主公为何不干脆将那老贼灭口?那小娘们儿虽然哭唧唧的,且是生得不差……”“啪”的一声,他左边脸颊挨了一记掌掴,虽是力道有限,然不啻为赤裸裸的羞辱。轿中的气氛果然紧张起来。平步青脊背僵直,眼白暴露,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强笑道:“主公对女人没兴趣,算我失言了便是。”

杜晏华也不看他,冷冷道:“你来投我,是为公,还是为私?”平步青抚着疼痛的半边脸,猛一听问,讶异道:“于公,平家世世奉燕朝正朔,秦氏篡位,自是我等公敌;于私,我家亦有数百口人死于逆贼之手,此仇焉可不报?”杜晏华听他说毕,冷笑一声,道:“不对,你是为私。”他转头直视平步青,眼中似有双钩,看得平步青无所遁形。“你们不满在新朝不受重用,频遭打压,这才借复国之名,为己谋利。无论是杀人还是屠城,都不在你们眼里,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