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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又平安过去,若说出了什么大事,便是靖元帝已因公主之事,正式和图鲁木交恶。蓝速忽等人不断试探着他的底线,杀害男子,□□妇女,常有边镇百姓遭到无情的劫掠。昔日的大漠明珠、西北七镇中最繁华的洛桑城,现已十室九空,墟落无烟。从郝大用送回的首级来看,敌人都是身负刺青、青年勇武的战将,根本不似图鲁木王廷所声称的那样,是一群不知名的流寇山贼。左贤王阿伏那更是公然挑衅,放出大话:“我所服者,宣氏子孙耳,何预周事?”言下竟是不承认周朝为天下共主,心还向燕。
可想而知,靖元帝听后,虽不说话,然已气得手足冰凉,四肢颤抖。蠢尔蛮夷,骚动边境,竟然还敢口出谋逆之言!图鲁木此举,同时引动了许多中立的小国,纷纷跟随着扩兵备战,更有西南的象兵、邛州的藤甲兵,加入战阵,眼看大军压境之日不远。
这几日,长安接纳了许多西来的难民,城门镇日不关,四门内的施粥铺每日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龙。往日上朝都是五更待漏,国患当头,靖元帝四鼓就将朝臣召集到太和殿。二月的寒风还有些凛冽,却谁也不敢拖沓脚步,虽是早起无眠,各人仍然强睁大眼,专心聆听,唯恐错过了一个字眼儿。
先是刘初熹出列引咎自责,自请召回郝大用,严加切责,再另觅出色将领。靖元帝愁眉不展地一挥手,制止了他的虚假作态。自几年前裁撤各地厢军,扩充京师及附近的执金吾、羽林卫、三辅军、细柳军,地方兵备严重不足。虽然国库日丰,民藏其用,仓促间募兵,战力却也难测。更棘手的是,受制于这些年重文轻武、以文制武的国策,急难间要寻一个大将之才,尤为不易。郝大用好歹是先帝亲封安昌侯的后裔,又无特别失职的行为。两军阵前,擅杀大将,其后果他还是清楚的。
一些功臣老将不甘放弃出头露脸的机会,纷纷自行请缨,可也是廉颇老矣,垂垂迟暮了。就在这时,国学祭酒戚良治,一个胡子飘飘、仙风道骨的老头子,缓缓从行列中走了出来。这是永安朝有名的大儒,师从今文经师,治经攻史,著书立说,万人仰敬。他先引经据典说了一通,大意是周公亲征,以平管蔡,天下咸服云云,末后归结到一句:“方今京师府库充备,四方漕运开通,毋庸顾虑后勤。为扬我上朝国威,皇上可御驾亲征,效封狼居胥故事,开文治武功,慑服远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自负有护国之责的老臣,闻言一致反对。他们皆认为天子贵体,只宜垂拱而治,不可轻露于甲兵之下。余者却刚好相反,摩拳擦掌,只想躬逢其盛。这都是些新科的举子,年少气盛,欲效班超投笔从戎,搏得书生万户侯,因而才一同鼓噪。靖元帝此前也曾想过,他最崇敬的秦皇汉武,皆是以武力平天下。他作为守成天子,能为有限,巴不得借此机会,一举超迈前人,开疆拓土。他象征性地询问了几位素来亲善的老臣,却不料他们竟也不松口。恼怒之下,他看向了下方左侧的位置,满怀期待问道:“丞相可有高见?”
自杜晏华奋力为靖元帝挡下一击,他在朝中的声望便蒸蒸日上。原本不屑其为人的一帮大臣,现在也不敢再公开讥议。只是私底下不能不将此举与冯昭仪舍身当熊之举并观,再唾弃一声,沽恩市惠,终究是妾妇之道!
只见他手执笏版,慢步出列,掷地有声道:“臣赞同戚祭酒所言。”这一下,勋臣中不少人都切起齿来。靖元帝方才挫伤了锐气,自尊心难于接受,闻言正中下怀,立刻目露踊跃之色:“爱卿所想,悉数奏来!”杜晏华欠身道:“请陛下先恕臣僭越之罪。”说着,解下腰间玉带,围拢成城,斜睨着地下,指划道:“图鲁木强横霸道,四夷迫于威势,不得不响应发兵。可先诱之以利,使之上下不齐,众心离散。此时再一举溃之,势必分崩离析,不攻自破。”
外戚首脑、武乡侯高延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仗着年长位尊,站在原地,眯着老花眼,看来就如睡着了一般。他一开口就是冷嘲:“好一个不攻自破!真乃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据探报所言,图鲁木内发铁骑三万,外联众国,号称十万,指日将发。老子倒想问问,你能为陛下挡住刺客,还能挡得住千军万马吗?!哼哼,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靖元帝对这个岳父素来礼敬有加,若是寻常大臣如此藐视皇威,他早就交付廷尉治之了。当下强忍不快,转向杜晏华,语气温和:“你可说下去,怎么斟酌,是朕的事。”杜晏华先惶恐下拜,以示自谦之意,这才直身而起,用笏版点着西北方向,款款开言:“图鲁木兵马众多,行征必依大河。格尔木河虽然河道蜿蜒,然地处沙漠,时常断流,乃附近有名的采盐场,大军必不从此行。”
他将笏版微微倾斜,移向右上角,又自上划下:“木尔马苏河,途经龟兹境内的一段,水流宽阔。然上游多山地,达坂山最险峻的十八盘皆在此地,从此出兵,死伤必多。”他目挟寒星,玉版在地一碰,朗声道:“除去其余细小支脉,可供应大军者,唯有通天河。通天河由库赛湖发源,上游又称曲玛河,流入图鲁木境内,地势一片低平。陛下可先命令郝将军,把死难者尸首堆砌于河源,散布疫病,士马战力必弱;再从云贵川渝调集守军北上,暗伏于巴颜山上,劫塞敌人;陛下再亲率京营中的精锐,与郝将军前后联击,如此三方呈口袋状布阵,定可将图鲁木歼于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