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三日后,调任平思显为两江总督的册命正式下达,在朝堂掀起了轩然大波。最可议者,是平家在朝中既不属从龙立功的勋臣,也不是科举进身的新贵,名义上分属降臣,在两大势力集团之外,地位最低,受人白眼。当日永安帝破长安,群臣鱼贯来投,他虽对其委以重任,诱以实惠,但心中实在恨透了这班卖国贼,还将奴颜婢膝、首鼠两端者皆列入《佞臣传》,昭示其为臣不忠的耻辱。平思显的情况更形特殊,茍且偷生,更为人不齿。因此谁也没有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放在眼中,只是当作两派相争的调和品,彼此倒也相安。
开春阳气渐舒,夜来却仍有些寒凉,透入夹衣。暖阁中地龙生得很旺,烘得一室氤氲,白雾弥散。阁内帘卷虾须,香消宝篆,青花玉壶春瓶中斜袅着一枝三角梅,飘飘有凌仙之意。靖元帝一身织锦黄缎盘龙睡袍,头戴金簪皮弁,浑身带着新浴后的慵懒气息。淅沥细雨点破春寒,凉生木末,他觉到身上的软绫罗不耐夜寒,急需一具温暖的□□共度良宵,便扬声召进了曹正心。
“稍后你可传卫贵嫔前来,今晚宿在麟趾殿可也。”
曹正心低头答是,正要将消息传到敬事房,忽然又回转身来,为难地说:“启禀陛下,杜相夤夜进宫,自称身负皇命,皇上可要召见他?”言下大有不然之意。
这一对君臣年岁相仿,话又投机,常不顾昏夜,共商国是。有时直到半夜,还有他的干儿子被唤进去,为皇帝添换油灯,拿来棋枰。曹正心乃先帝旧臣,身负匡扶监视之责,见状暗暗担心。他当然明白,永安帝一心重振江山,只想做出超越祖辈、凌迈汉唐的功业,因此不惜挑灯阅折。可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皇帝的一番苦心。被他召见的臣子又素有容姿冶艳之名,不输安陵、龙阳。长此以往,即便无鄂君绣被之事发生,陛下的威名亦将毁于一旦。
(衰兰子曰:靖元一朝,野史最多,留传绝少,大抵悉付丙丁。史馆值臣亦由缮写不周,三次重修,仍难免秽史之名也。盖闾尾丛谈,圣人不取,何故阑入正史?犹可憎者,至如《金莲仙史》、《国色天香》、《跻春台》诸□□,大逆不道,翻金銮殿为红翠乡,灭圣欺伦,虽寸磔不足蔽其辜。其余坊刻春图,改头换面,至以《紫云出浴图》拟之,堪当马迁“留侯妇人”之讥,付之一笑可也。桐乡醉客此书,虽无此等宿诟,然用笔不洁处,容或有之。既经指迷,后人须彻。莫谓我大周显宗,亦如迷楼之杨广,羊车之马炎也。)
他话音一落,靖元帝闻报,眼睛迅速一亮,吩咐道:“快请他进来!”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带来了潮湿的泥土气息,他按捺下躁动的心神,先行摆手道:“免礼免礼,你可带了那灵丹妙药来见朕?”雨夜车马颠簸,杜晏华鬓发微松,几缕发丝从堂帽中落了出来。他挥手令侍从捧出一个紫檀木匣,正要启开,靖元帝道:“慢。”他强忍兴奋,命护卫守候在门外,这才举步走近,看着那层层包裹下的一粒黑色药丸,发出了吞咽声:“这……这便是李方士进献的……”
杜晏华压低声音道:“李玄风此人素擅房中术,江南贵介子弟纷纷延请。非如此,臣也不敢引荐他。”靖元帝看那一颗貌不惊人的乌丸,想不到竟有夜战百女、滋阴补阳的奇效,心头砰砰直跳,口舌发干道:“爱卿既如此笃定,可有试过……”
杜晏华怔了怔,神情复杂地擡起头,语气里有一丝隐忍的难堪,却是巧妙地荡开一语:“臣所望者,不过陛下龙孙蕃盛,为我大周衍续皇脉,生生不息……”看他口唇翕动,靖元帝的心思却已飘远。他想起昨夜留宿卫嫔,在她解带宽衣时,眼前却蓦然浮现出杜晏华的脸。其后的目眩神迷中,他也想着这一幕而大为振奋,颠倒不休。第二日晨起,就将卫氏晋为贵嫔。
他下腹灼热,几乎不能自持,两手捏起那一枚乌丸,推到了杜晏华紧闭的双唇间,眼中泛起了欲望的红丝:“快……快吞下去。”
今夜金狻猊中燃的香麝气味古怪,格外煽惑。靖元帝擡起他的下颌,正要覆身亲吻,忽然看他眼神冷峻,金眸中是令人心惊的严寒。靖元帝被拒绝的怒气还未翻起,就听窗外一声疾呼,竟是秦兰裳的声嗓:“有刺客!皇兄小心!”
事发突然,靖元帝眼前闪过一道黑影,还来不及看清相貌,只觉一柄利刃朝他左胸刺来。他悔恨方才不该赶走曹正心,此刻阁中无人守卫,他只得狼狈地落荒而走,皮冠也从头上滚了下来。耳听窗外人声纷杂,兵器相撞,那刺客更不打话,短匕脱手,向着靖元帝前行方位掷去。靖元帝猝不及防,根本未曾思及,敌人已算准了他的行动。欲待止步,然已不及,眼看白刃加胸,不免一场大难。孰知即在此时,一人极快地翻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只听一声闷哼,杜晏华的身体瘫软在了他的怀里,靖元帝伸手一揽,就觉手上沾满了潮腻的血液,与此同时,怀中躯体不住打起了冷战。
“保护陛下!”“救驾!”“留下活口!”一个禁卫军百人队迅速围住了暖阁,副统领崔宗明骑在一匹骒马上,胸前佩着龙亶石,手上端一把簇新的狼筅,刚从西苑值房赶来。他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队伍瞬间呈雁翅状分开,将麟趾殿围了个针插不进、水泼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