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页)
那刺客见势已穷,自己绝无生理,竟然大着胆子,向跪在地上的靖元帝扑去。崔宗明唯恐逆贼误伤圣体,自己的副统领也要做到头了,令旗一挥,数不清的箭翎朝那人身上飞去。秦兰裳已看出刺客用意,大喊一声:“住手!抓活的!”可禁军立功心切,她名义上虽是领袖,但从不曾真正得到他们的顺服。话声刚落,她眼睁睁地看着刺客在靖元帝身前两步处重重跌倒,嗖嗖之声仍未止息,直将他射成了一只刺猬。
秦兰裳手脚冰凉,她知道,自己再一次落入了奸人的陷阱。若是侥幸留下活口,严刑拷打之下,不定还能问出真相,翻转局面。她恨恨地跺了跺脚,只想查看皇兄有无受伤,浑没想到等待她的更严酷的责问。
西暖阁的宜春榻向来只供皇帝一人休憩,靖元帝却怕贸然转移,会加重杜晏华的伤势,因此只命太医在此施救。眼看着剪开的亵衣下,露出了深深的刀柄,凝结的血块很快和衣物粘在了一起。太医顶着靖元帝可堪杀人的视线,额头汗珠有黄豆大小。他颤巍巍地隔着纱布,握住刀刃,颤抖道:“接下来,会……会有些疼……”
其实,不须他说,杜晏华惨白的脸色也暴露了疼痛不轻。他双眼紧闭,在昏迷中紧蹙着眉头,仿佛在极力忍痛,嘴唇都已咬得血迹斑驳。靖元帝扭头,不忍再看,只是将衣袖伸到了他的嘴边,轻轻道:“忍着点罢,别光咬自己。”
说着,他朝太医一点头,只听“啊”的一声长长惨叫,整间屋子里的人都颤栗不止。曹正心赶快为靖元帝揩去溅在面上的鲜血,以身挡住了他的视线。靖元帝只觉得手臂被他狠狠咬住了,钻心的刺痛中,那股力气渐渐消失了。蓦然间,他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失声道:“玉谨……”
太医做了个“嘘”的手势,俯首请命道:“大人并未伤及心肺,血已止住,现下已无大碍了,唯须静养而已。”靖元帝这才从虚惊中回神,浑身虚脱似的劳累,只如被一架马车碾过了一般。他摆了摆手,无力地对曹正心道:“赏院正大人白银二百两,今夜留在偏殿照料。”太医白生生的发旋一动,感激道:“谢陛下赏。”
靖元帝却没有移步的意思,看到从新缠的绷带下又隐隐有血渗出,像熟宣上的一幅秋江红叶图,他冷硬的心肠忽然刺痛了一下。杜晏华恰在此时醒来,虚弱地微眯着眼,看到守候床前的靖元帝,似有话要说。靖元帝看他一动,又有血丝从嘴角溢出,忙擡手止住了他。顾不得去看臂上紫淋淋的伤口,他镇定道:“朕已下令将那刺客五马分尸。你以身护驾,朕不会忘了你的功劳。只是高官厚禄,你已不缺;免死金牌,你亦无须。这样罢,朕以天下起誓,应许你一个请求。你可仔细想来,朕一概遵依。”
杜晏华闻言,似想扯出一笑,浑身的颤抖也停住了。他很安心地阖上眼,口型在动,说的似是“谢陛下”。
靖元帝搅乱了兴致,回思方才的失态,不禁在心里默祷上天,刺客来得及时。他一生从未有这样情难自持的时刻,自是疑心不到熏香,只是不知不觉中汗湿了重衣。他再次想起躺在病榻的臣子,已无一丝一毫的悸动之意,反在心中自责,不该轻言许诺,紊乱了君臣朝纲。
他踏着薄薄的积雪,回到了处理朝务的崇德殿,望着殿下捆立的人,冷笑道:“你这个统领是怎么当的?!还是朕不听你之言,使你私心不服,这才故纵奸凶,毁伤朕体?”
秦兰裳此时已被褫去了朝衣战甲,锁链在她的娇躯上勒出了道道红痕。几乎与此同时,她急生生道:“皇兄龙体无恙罢?”当听到靖元帝无情的质问,她瞳孔蓦地张大了,满是不可思议。她扬声道:“臣妹实不知……臣妹带人巡视皇宫,并未见有何异状。若有奸人潜入,四方城禁的侍卫也不会不来禀报。这人……这人……”说着,冷汗已自她鬓角淌下。
让她回顾一下自己的辩解,不用何人提醒,她自己也能轻易发见自相矛盾之处。叵耐事实便是如此荒谬,她虽知话一出口,必难取信,仍是坚定地不改口:“这刺客,原就一直潜伏在麟趾殿之内!”
“大胆!”靖元帝一拍鎏金龙椅的扶手,声音威严,一殿皆惊。他脸色阴沉,似山雨来时晦暗的天色:“由着你胡言乱语下去,你该不会还要说,是这地下的幽魂显身害人罢?”
“这……”秦兰裳喃喃道,“鬼神之道渺不可信,还请皇兄宽限几天,臣妹定会彻查明白……”
靖元帝一声冷笑,打破了她的一线希冀:“你既如此憎恶丞相,朕索性准你离京。明日你便上路,回到你的封地,朕会请傅母好好教你规矩,叫你省起,何谓女则,何谓妇德!”秦兰裳想过无数种惩罚方式,唯独没有想到,靖元帝竟要将她软禁在代国封地。燕邑离京千里,就此一去,等于彻底退出了京城的权力舞台!她不顾锁链缠缚得紧,兀自挣动着大喊:“皇兄不可!臣妹愿领责罚,只求皇兄别赶走臣妹……”
她喊得声嘶力竭,嗓音变调,却发现眼前的皇座上空无一人,靖元帝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有一队禁卫军得了令,无声地向她欺近,将她像捆粽子似的,扔进了门外的马车里。她要被暂时监候在公主府,天一明便起身前往代国。此事不能申张,为防止她高声喊叫,引人注目,崔宗明在她口中塞入了一颗麻核。她的身子像扯断的弓弦,双手背后,下巴抵着弯曲的双腿。这个姿势使不上力,不一会儿就浑身僵冻。她一夜未眠,漠然地看着渐渐发白的天色,密布的浓阴遮住了朝熹,天幕湿润欲雨,像沾满了露珠的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