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页)
一个月后,她回到了远在燕邑的宅邸。靖元帝派出的一百壮士牢牢地看守住了她。
处置完棘手的家务事,靖元帝私下召见了大理寺的官差们,详细询问了刺客的身形、面貌、来历。其实他的情况一目了然,只是过于荒唐,难以启齿。原来脱下刺客的一身黑衣,底下露出的是御马监的乌木牌。消息传出,一时人心惶惶,宫内各处的刑狱都塞满了人,每天都有打至半残的宫女、太监,源源不断地擡到西山埋葬。最终的定谳却令人啼笑皆非,该名刺客原为司礼监的随堂主管,误犯小过,谪为御马司的一个小小典簿。据传他净身入宫前,曾经颇有武艺。这日酒醉,大为不忿,这才持刀犯上,误中宰相。
靖元九年春初的这场大案浩浩荡荡地开始,又悄无声息地结束。带来的后果,是宫中的机构经历了一次大换血,太祖时期留下的公公们多数都牵连入罪,不死即伤,赶出了宫外。流光飞逝,转眼到了夏末,萍藻发出阵阵腥气,在池上结了一张绿网。其中点缀着数茎芙蓉,清芬猗扬,翠景红波。骤雨洗出的月华光耀如镜,晖光结树。
一顶素轿在药铺前停住了,一个清癯的人影趔趄一下,拒绝了仆从的搀扶,稳稳地跨过了门槛。八仙桌后坐着一个身形矮胖的老人,丰润的脸隐藏在宽大的斗笠之下。他专心地摆弄着镀铜的天平,胖手滑动着准星,眼角扫到来人,并不招呼,低语道:“坐。”
那人先用手虚撑了撑桌沿,这才侧身坐了下去。吃力地举手,端起早已砌好的茶盏,两只宽袖遮住了面容。老人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虚弱的体态,冷然道:“大人真好谋算,身上开一道口子,便换来公主贬斥、血洗宫中的局面。呵呵,皇上该对你更加信任了罢。”
来人两袖平铺在膝上,泛白的指尖紧紧攥住了尚有微热的杯身。堂上的晚风微微吹动他掩映的发丝,露出了其下憔悴却仍不失艳丽的面容,有如珠沉玉映,林烟出虹。他咳嗽一声,淡淡道:“曹公公未免多心了罢。事出意外,我亦凡人,何能预卜先知。”
曹正心伸出肿胀的手指,夹住了左边的秤砣,完好的一只眼睛邪恶地擡起,嘎嘎笑道:“你可知,我为何容忍你到如今?”
虽在盛夏,杜晏华犹自无汗,反倒发冷似的掩上了襟怀。闻言微笑道:“哦?此前倒要多谢公公照拂了。”
曹正心用极细的那只眼盯着他,嘿嘿笑道:“好说!好说!”随着他移动秤杆,天平两边不断摇晃。他缓缓道:“你们文人会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我进宫前只是个卖药的,不明白那许多。只知道,”他冷冷地看了杜晏华一眼,“你我都不过是皇上的看家狗。”
杜晏华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公公教我。”曹正心提起了右边的秤砣,忽然向地上一掷,天平快速向□□斜,他手出如电,将一个水晶笔山放在了空的盘子上。他像玩杂技般结束了一套动作,这才死死地看向杜晏华:“为人臣者,就像这天平上的砝码。两边不对等,天平就会倾斜。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明知故问,杜晏华看出他心存挑衅,并不回答,眼中寒光凛然一闪。曹正心看着地上那个秤砣,面无表情道:“——那就只好扔掉了。不过,为了保持平衡,这样的砝码是要多少有多少的。不会有人可惜。”
杜晏华厌倦地垂下头:“公公的教诲,我心领了。府中有事,容我失陪了。”说着,衣摆拖过地上滴溜打转的秤砣,竟似全不挂心。曹正心压低了帽檐,两眼一睁一闭,闪着古怪的凶光:“咱家在此奉劝大人一句,先帝绝非等闲常人,你想到的,他早已想到了。啧啧,脔割美人,是天下至惨之事。你可别落到那个地步,咱家会心疼的。”他边说边做了个捧心的动作,无比肉麻恶心,翻出下唇的犬齿却闪着嗜血的光。
杜晏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无愤慨,只是一片坦然的平静:“公公多虑了。告辞。”
曹正心的独眼中几要闪出火花,他沉默地听着门扉合上的声音,两手在袖子里绞紧,便有纷纷纸屑散落。从地上的残片中,依稀可见是一张泛黄的观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