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豫东兵备道副使、左军都督姚君行见到寅夜驾幸的这一支亲兵队伍,觉得自己三十年的仕宦生涯快要走到了尽头。

前些日的大战他早有耳闻,当时响应朝廷号召,调拨了一名招讨使,率领健卒一万,北上接应。各地将士互不相识,言语尚且不通,若想同仇敌忾地统一作战,谈何容易。有门道的军户自是早巴早地私下联络长官,沆瀣一气,只将那新近入伍、战力有限的愣头青推了上去。他自端坐在兵备衙门里,左右逢源,来者不拒,借此机会还小小地发了一笔横财。待到元凤帝登基,朝局更加明朗,他还和以前久不来往的太子党重又走动了起来,请客送礼,拉拢关系,可说是做好了荣华一世的准备。

可是这些都将随着靖元帝的出现化为泡影。

这伙人虽则战败,仍然气势汹汹,照直冲进了辕门。守门的军弁看到他们对居中一人尊敬礼遇,已非常度。那人粗服乱头,面貌却很年轻,眉骨高耸,鼻梁直挺,在落魄中仍可看出仪容丰伟,气度轩昂。更奇的是,那双寒星似的双目朝你那么一扫,小军门的腿就不自禁地软了。

他火烧屁股似地报进来,搅扰了姚君行品题佳酿、赏玩舞姬的兴致,几乎立刻就招来了劈头盖脸的喝骂。待到插空说完所见,姚君行的两颗鱼泡眼瞪得快要掉出来了,手中的玛瑙杯也砸了个粉碎。

他还拿不定主意,是否出去接见,或则以何等的礼仪接见。

他虽做到了高级武官的位置上,实是由科举起家的彻头彻尾的文官。《春秋》中由卫出公与太子蒯聩争位所致的内乱,还历历闪过他的目前。在旁人眼里,他像定住的雕塑一般,手举着空杯,两眼放空,一副老糊涂的样子。可谁知他以灵敏的政治嗅觉,已经及时地发现了一个天大的机会。风险往往伴随着收益,出去迎接,或许面临着蓄意造反、诛灭九族的下场;可退一万步说,目今元凤帝皇图不固,丞相秉政,野心渐露,天下人已啧有烦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最先降顺,归服旧主,以昭昭忠心,博得靖元帝的信任,不定就能加官晋爵,一步登天。

想到这里,他交替挥动着饱受风湿折磨的小短腿,足不点地迎出了旗门。来不及通知僚属了,他慌张扶正了头上摇晃的雉尾冠,谦逊地深深埋下了头。那一句“吾皇万岁万万岁”说得中气十足,像从肺腔爆发出来的一般。

对于他的热情接应,秦容臻却表现得很冷漠,下巴紧绷,显示出特殊境遇下的警觉。他只是微微擡了擡手,便在身后从人的夹道护卫下,率先走进了中军大营。在猎猎翻涌的素帛大纛,迥非当日的热血上头,蒙蔽视野,已能从那奔跑的阵势中看出兵疲马乏的势头。演武场上,锥行、燕行、钩行之阵交替变换,队形却松散拖沓,纪律废弛,毫无势如破竹之劲。

姚君行不意他一来就检阅兵队,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说出什么责难怪罪的话来,一双青蛙也似的大眼不怀好意地乱转起来,闪过了几丝狠毒的寒光。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面前的这位失势君王都是奇货可居。他将成为至高无上的太上皇,还是心怀不轨的匪徒,端赖他一言而决。他一面低声吩咐从人关闭营门,守住消息;一面又让幕僚草拟上报此事的奏折,做好了立于不败之地的万全打算。

对场中挥汗如雨的军操,秦容臻不置可否。他由着姚君行等人三叩三请,嵩呼拜舞,临时入主了主帅的营帐。在他的要求下,姚君行呈上了司、豫等地的城防川镇、兵革武卫图。商洛一带沃野千里,百川汇流,人烟阜盛,农耕兴旺,然在向西进军的途中,要西入潼关,面对屏风一般层叠襞皱的秦岭山脉,可说并不容易。他向姚君行问明了兵力虚实,得知附近由其统辖的卫所共有河内、陈留、汲郡三处,总人数不下五万。然则承平日久,民众已久不知兵,将士也久疏战阵之术,平居屯田,已过得和普通农户没什么分别了。库房内的甲胄、兜鍪更是锈蚀不堪,仓促间难以取用。

他在此匿迹,已有数日,消息早已传回长安。闻得新皇下诏,近有强人冒充先帝之名,横行游走,惑民诬众,罪不可逭,指日将派大军前来搜剿云云。秦容臻气得手足发颤,气若游丝,这时才明白姚君行首鼠两端,眼见大功难成,已将他的行踪出卖。他悔恨自己行事不密,优柔少断,看在对方潜心投诚的份上,没有立即将之控制起来,接手军区。此时后悔已晚,姚君行的官衙空无一人,竟是早已伺机逃回长安。他此举只顾保身,既不敢一不做二不休,将秦容臻格杀请功;又不愿举兵拥戴他,夺回皇位。本拟首告有功,可以不担风险,稳稳升官,孰料熟谙官场之人心态的杜晏华却不作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