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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夜将仅余的一万部伍,编成了十支服色不同的千人队,各由一名忠勇宿将带领。与此同时,他还下了一道古怪的命令,不许与敌人正面交锋。士兵们初感诧异,又听了他如下的一席话:“你们两队一组,结伴同行,出山尝敌。敌若来攻,速速退回,倚山自固,切记不可交兵。敌人追来,余下小队在丛林密树间呐喊鼓噪,擂鼓壮威,以助同伴逃回。敌人若回,尔等可趁夜下山,倚靠风势,焚烧粮草,偷盗马匹,肆行骚扰,疲馁敌军。可记住了么?”
这些应征来的大多都是军户,丁是丁卯是卯,从未听过如此流氓无赖的打法。乍听之下,很不符合他们快意恩仇、乱刀斩麻的脾胃。秦容臻却不给他们抗议的机会,撤掉了几个口出异言的将领,趁机提拔新立军功、顺从敢战者,以帝王余威震慑了全场。一时间上下同心,唯他的金字大纛马首是瞻。
与此同时,有一支由新城伯统御的五军营围子军,在夜色掩护下潜行下山。他们一路顺着洛水、汝水,取道南阳、新野、房县,深入到巴东一带的大凉山中。
遗书中所写是真是假?即便是真,多年过去,山石崩塌,河流改道,是否还能找到原来的地方?
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自从使出了这最后的撒手锏,他就惶惶不宁,每日延颈翘盼,夜来也常有噩梦袭身。留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甚至要躬操井臼,杀猪宰羊,艰苦的生活消磨了他的帝王风度,却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别样的同情。他从未想过,生在白丁之家的妇人丁壮,为了维持起码的生计,竟要如此风吹日晒,皮肤皴裂。因身份悬隔,那些人对他并无所求,只怀揣着微微的好奇。在馈送狍子、麂子等野物之时,站在门边偷偷地看他一眼。得见天颜,便觉得是无上至福了。
他也发现,山民男女不拘细故,调情诉秘,从不背人。他的“行宫”地势较高,占据了泉眼。一大早天不亮,就有一对对的青年男女,肩膀斯并,男的提个水桶,女的就玩着辫梢儿,一路走,一路洒下呢喃的燕语。在这样的氛围中,连山泉饮到口中,仿佛也带上了丝丝的清甜。在无止尽的军情焦虑中,这算得是秦容臻唯一的解颐时刻了。
在一旁观瞧时,他虽有旁观者的歆慕,却并无置身其中的愿望。无论是金水河上一夜千金的绝代妖姬,还是才艺并佳的世家贵女,那柔韧的腰身、婉转的歌喉,妙手偶成写丹青,咏絮才调联篇句,并非不能唤起他一时的情欲,只是终归不得长久。
没有一张面孔可以抵御皇帝喜新厌旧的胃口。孝慈皇后李氏也是个顶儿尖儿的人物,据说李杜诗书,都能成诵。更兼天生凤质,纤秾合度,骨法清奇,美貌横生。又善弄玉箫,贤而能文,可称美艳无双,独步天下。在她故去后,他却很少想起她来,甚至在梦中也记不清她的面容了。他并未顺从大臣的心意重新立后,倒不是像他宣称的那样,难以忘怀潘岳之痛,而是放眼天下,能及李氏者,他尚且不动心,又矧不若李氏者?
怪道古代君王,建迷楼,蓄豹房,原来皆是排遣不过那像死神般日日窥伺的无聊。那是沉寂的生命在发出临死的悲鸣。而杀死他自己的不是旁的,正是无所不能的权力。
他在山间野民献上来的一把雨后嫩芹中,听到了春雨洒进泥土缝隙的声音。伴随着破芽的微微悸动,他感到心脏充满了强烈的思念。思念的是何人?何物?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