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夜晚的山风倒灌进帘幕,掀起了中军大帐的一角。银河秋烂,山月高悬,清光将一站一跪的两道身影投在白色的犀帘上。

刘初熹将金钩挂严实了,这才折身而回,眼盯着地下这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他不属于任何编队,只是丞相手下的死士,说穿了便是一介家奴。

刘初熹大致浏览了那封钤着皇帝御宝的尺一之书,心里当然明白这是谁的手笔。

信中教他速战速决,斩杀渠首,剿灭萑苻,并指定了出征的将领。刘初熹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对着那死士皮笑肉不笑道:“告诉你家主子,我会酌情办理。”酌情的意思就是不一定,更有可能是不好说。那人也看出了他推搪的态度,正要据理力争,刘初熹已从墙上拿下了铁槊,在手中掂了掂,冷笑道:“我可不喜欢什么人都能骑在我头上!”

那人无奈,只好求得了他的一纸复信,便又骑上来时的驺马,快马加鞭地回去报信。

刘初熹在帐中踱了一会,对手下兵将道:“去,请小侯爷来。”

勤杂兵不敢耽搁,飞步出帐。可过了很久,帐外才又响起踢踢踏踏的锦靴蹭地声。

“表舅寻我何事?”

进来的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头束金冠,腰缠玉带,绿锦抹额,大红衷衣,外罩生色销金花样外袍,裤子按时下流行的样式,扎进了一双细筒金丝马靴中。他的五官扁平,颧骨略高,眼梢微吊,眼白多了一些,说话声音也有些拿腔拿调的尖细。像是那种斗鸡东郊、走马长楸的五陵年少。

他不很庄重地行了个礼,倒像“将军”这一称呼烫嘴似的,撒拉着袖子,在帐中东瞧西看,浑不顾军情机密,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一封手旨。他笸箩大的字认不得一筐,还将“戎事整齐”念成了“戒事整齐”,但大致含意还是不错的。

看完以后,他夸张地跳脚道:“这个‘杜秋娘’,好不晓事!这么大的一块好肉,怎么白白地肥了他的私人?”

刘初熹倒未责备他口出同僚间私下里的谑称,而是黑着脸道:“本帅也正做此想。”那小侯爷名唤陈叔文,小字霸王,乃是昭圣康惠陈太后最小的侄儿,其母正是刘初熹的表妹安氏。陈家一门庭树,骎骎日上,自然也不将这门瓜蔓之亲看在眼里。这次随军出征,乃是和定远伯的小儿子看上了同一位名妓,争风吃醋,一个失手,当场将人打死。他爹摆布不平,这才将他打发到军中戴罪立功。临行前,西平侯就对刘初熹三令五申,语含威胁,定要看护他家的龙驹。

刘初熹嘴角抽搐,为了稳固地位,只得勉强答应。这次叫这小魔王前来,正是要履行他爹的嘱托,送他一场大功劳。

在他看来,收拾靖元帝的残余部伍,就如伸手拍死一只蝇蚊,易如反掌。只是这名头传出去,难免遗玷青史。然他也不愿趁了杜晏华的意,而是要将靖元帝活捉到手,再以他为质,去和杜晏华谈条件。他知道现下全国的主要兵力,京营中的神机营、三千营、细柳营,近畿的城守五营、战兵九营、车兵三营等等,都还名义上掌握在元凤帝手中,实则成了杜晏华囊中的私物。

他可不甘心做一个拥戴他人、分一杯羹的微末将领,眼看天命将改,时局大乱,他也要趁此自立门户,角逐天下。

思念到此,他微微一笑:“怎么?穷寇莫追,那渠首余勇可贾,你可莫要轻视了他。”

这招激将法并不高明,陈叔文却还是一听就上了钩,拍着胸脯道:“表舅,你莫非马齿徒增,胆子却越变越小了!莫怪外甥夸口,这一点小点心,当真是灭此朝食也不为过!”

听他绞尽了肚里的墨汁,说出这一通慷慨激昂的请战书来,刘初熹可谓正中了下怀,却还不露声色:“给你多少兵马合适?”

陈叔文踌躇了一下。夸口归夸口,胆小如鼠的他连见血都会头晕,要多少兵员才能稳战不败?不娴军事的他也答不上来。

刘初熹看透了他的色厉内荏,也不道破,而是很贴心地建议道:“舅父看来,给你一枝新野卫的五万军马,剿灭不难。”

陈叔文想了想,高兴道:“就依舅父所言!舅父觉得我这次班师回朝,那‘杜秋娘’会给我个什么头衔?是武威将军,还是骠骑将军?”

刘初熹笑得无比深沉:“你想要什么,舅父都会为你争取的。”

一个月后,白露初下,给枯黄的秋芒染上霜白。天上彤云结块,沉铅样坠在头顶,正是一个黑云欲来酿雪天。一队黑衣红巾的官兵在白如缎带的山道间巡逻。崎岖山路盘旋而上,看来就如戴在青山身上的玉连环。连日无眠,每个人都神情倦怠,眼泛红丝,呵欠连天,简直比行军途中还要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