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页)
这些天来,每到深夜,厩房先就响起了惊惧的马嘶,接着是人语喧嚣,叵罗大响,“敌袭”的喊声响彻营盘。可是等他们装束齐整,披甲戴盔,走出帐外,却只见几匹刬马发疯似的乱踩乱踏,将试图控御的马夫掀翻在地,铁蹄破开了肚腹,肠子带出老远。
待到天明,陈叔文搜兵简乘,誓要一鼓荡平残贼。可是大军开进山中,不是在兜圈子,就是在水边发现一些焦黑的木柱、土砖、梁瓦,显是敌人早已先行撤走。这一带的群山又名“十二屏风”,正是言其互折曾累、崪峍特高,这么一小撮人,遁入山中,就如川流入海,还上哪里寻去?不得已只好退守营寨。可次晚,遍寻不获的“贼人”又从天而降一般,放火呼喝,吵得人彻夜无眠。原来这些人自烧营房,悄悄蚁附在他们身后。山中林木葱茂,己方为客,深入敌人腹地,就好像钻入面口袋的笨猫,由着狡猾的老鼠拔须戏弄。
因此,这一枝参佐营奉命巡绰,却并不上心。说是刺探敌情,十九都隐隐地惧怕碰见敌人。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前方的断崖边隐约能看到一队破衣褴褛的人,毡笠、蓑衣掩盖下的连环黑铠熠熠生辉。他们拄杖相搀,显是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人人都像纤夫一般,拖拽着许多大木箱。那重量能让七尺壮汉挣得脸膛发红,挥汗如雨。
中军官止住了官兵,伏在草莽中看去。这些突现的面孔陌生,似乎并未参与这些天的夜袭,更加引人怀疑。他决定埋伏在山道上,手下人张起了藤牌劲弩,持满以待,要将这一小队人俘虏一两个回去,问出敌人的所图。
远处山头升起了橘色烟弹,这些人佝偻着身子,堪堪过了万仞悬崖间的独木桥,正在一处缓坡阳面休息。只听金鼓齐鸣,数千名官兵从山上冲下,正要将这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包剿合围。正在歇脚的汉子们乱了一会儿,面对如雨射下的点钢箭,竟然不疾不徐,靠在一起,挥刃砍断了木箱。
官兵还未近他们的丈里以内,就听平地一声巨响,简直好似秦时五丁误拖巨蛇,致使山石崩塌,日月改色。当腾起的硝烟散去,官兵们只发现许多同伴都被压在滑坡的山岩之下,更有数不清的大小碎石从天而降。他们慌不择路,欲待撤退,却哪里还有退路?耳听着接连不断的“砰訇”之声,铅弹贴耳飞过,又在前方的山体上炸开。他们人人都恨不得多生一条腿,却跑不赢这重达千斤的庞然巨物。只见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四散逃奔的人马,几声巨响过后,地上便如盆地一般,陷进去了一个碗状缺口,壁上还隐约挂着残肢断足,血流如注。
自然,这枝巡逻队没能回去通报至关重要的见闻。
刘初熹正在草拟献给朝廷的报捷文书。他自恃两榜出身,不屑请文墨不精的师爷代拟。他刚写下“追奔逐北,飚发电举”这一得意的对句,就听门口乱哄哄的,士兵的哀唤声震斗牛,还隐隐夹杂着妇人嚎泣之声。
一滴浓墨自狼毫锋上滑落,沾湿了他引以自豪的魏碑体。他将写了一半的奏章团了团,扔在脚下,衷甲佩剑,走了出去。
“发生了何事?军正在何处……”
他话音未毕,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回来的人数只得去时的十分之一,侥幸回来的士兵也是缺肢少足,叫苦连天。止血的绷带、金创药严重不足,很多人的断肢因得不到救治,已变成了酱紫色,周围还缭绕着数不尽的食腐苍蝇。还有一个看服色是千人队长的,半边脸已教铅弹炸去了,兀自用手将眼珠推回眼眶。他们的眼神已完全是失去了任何希望之人的眼神,就如亲睹了刀山油锅的地狱场景,灵魂已从那空洞大张的嘴巴里抽走了。
唯一能说话的那个,也结巴了一般,口中“嘶嘶”了半天,才哑声道:“是……是……是神罚!”
这句话就如一个信号,那些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好汉子,纷纷屈下了双膝,望天跪拜、求饶。
饶是刘初熹经验丰富,见此情状,也不禁心中惊怕。他知道眼前的队伍军心已散,再凝聚不起一丝士气,就如草原上迎头遇到野狼的羊群,只剩下了自相践踏、四处逃命的力气。他一眼就看出,摧残了这支大军的罪魁祸首是火器。
不过他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出,已在穷山僻壤中围困了两个多月的靖元帝,是如何凭空“变”出了足以转败为胜的火??、铅弹、炸药的。在他数十年的从军生涯中,从未遇到如此吊诡难解之事。
他当然不会像愚昧的军士,相信有非人的力量存在。只见他稳住了心神,眼睛平视前方,在伤员中搜索着一个人。“陈叔文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