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十(第3页)

这句话显然大出曹正心意外,他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将头伏得更低了一些。他是有一个对食的女子,名叫巧娘,住在宫外永兴坊。此事有违宫规,他本以为瞒过了圣上眼目,不料秦容臻竟然早有成算在胸,只是现在才来不轻不重地刺他一下,提醒他日后莫要倚仗大功,肆意妄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陛下误会了。奴婢只求陛下捉住逆贼以后,定要将之付诸法司,明正典刑,切切不可留下活口!”秦容臻微微一怔,他倒没有想得如此久远。闻言勾起了好奇心,问道:“大周律典法有明文,朕自当遵从。只是公公特意提请,似别有所因,却是为何?”曹正心早料以皇上多疑的个性,必要寻根究底,于是从怀中捧出一个翠绿欲滴的竹筒,从中倒出了一张泛黄发脆的纸页,高捧过顶,“陛下请自看。”

秦容臻按耐住跳动的心,随手展开一看,突然浑身一震,剑眉死死地拧结在一起,手劲之大,竟将那薄纸捏出了皱痕。他目中空洞,说话险些咬着了舌头:“这……这画上是何人?”在他摊开的掌中,依稀可见一个墨描的美人,素衣白袍,黑发如瀑,手持净瓶,盘踞而坐,周身盛开着朵朵素莲。虽然低首微笑,却不见庄严肃穆的气象,反因过于美艳,给人一种妖异凌悍的印象。

曹正心觑着皇帝脸上变幻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可觉她很像一个人?”秦容臻心绪烦乱,脱口而出:“朕问你她是谁!”语气带上了催逼之意。曹正心正色道:“这观音像的脸,正是前朝建宁帝的胞姊,权倾天下的阳城公主宣瑶。”

这个消息远比方才的惊人,秦容臻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只觉胃部筋挛地抽痛。那是五脏六腑都像灌了铅一般,沉沉下坠。这绞结的疼痛使他脸色发白,他只能拼命吸气,沉重地喘息,才能缓解一下这消息带来的震撼。

他抖颤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可……可是……她不是早已死了?会不会弄错……”曹正心却忽然胆量大增,脱口打断了皇上的话:“陛下可知,阮武成真正的死因是什么?”秦容臻的大脑反应远不如平时迅疾,咀嚼了一会这个已快遗忘的名字,喃喃道:“……不是谋反?”他现在只觉天旋地转,周身的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整个人如浮在真空中一般,头重脚轻,头晕目眩。曹正心冷笑一声:“好一个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那……”“他是以自己的一命,换了画上这个女人一命!”

秦容臻一颤,看向画面正中这个拈花微笑的女人,觉得一阵战栗。曹正心接着道:“先帝清宫之时,发现不见了这个女人,立即派人追索。只因他知道,若容这个女人活在世上一日,他的江山终未稳固!此女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翻云覆雨,如弄股掌。”言罢叹息一声,“谁想果真给他料到——这些燕朝余孽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数十年过去,竟然仍未忘却亡国旧恨。”

秦容臻木然道:“所以公公劝朕定要杀了玉……此人。”曹正心叹了口气,毫不掩饰所思所想:“是。对面相逢,你远非他的敌手。你若不想一世被他所累,就该早早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事已至此,你们也不必再相见了!”秦容臻默然了一会,才道:“朕会记得公公的教诲。”

曹正心再转过脸来时,眼眶中已蓄满了泪水。秦容臻大惊,一把握住他冰凉的手,眼光看到了他鲜血淋漓的下腹,惊骇得目眦欲裂。“大伴,大伴……”曹正心任由肚肠洒了一地,青筋直露的手臂微微擡起,手心攥着一颗小小的蜡丸。脓血从他口鼻中溢出,他开阖的口唇似在说:“陛下,臣已不负所托。但望陛下也……”

当啷一声,一把小金刀落在枯草丛中。

秦容臻感到怀中这具枯柴也似的身体渐渐冷却,心头堵得慌,想要流出几点眼泪,偏偏又干涩无泪,只能一个劲地强忍心中斧凿锤击似的阵阵钝痛。他想起初立太子的那几年,他刚离开母妃,日夜哭泣,都是曹大伴为他编织一些草做的小蚂蚱、小蜻蜓,吸引了这个骤离母亲的孩子注意。这样真心待他的人,以后再不会有了。

他徒劳地捏拳又放开,默默地在他的尸首边起誓:“朕定会如你所愿,将他凌迟处死,以慰你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