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页)
他对着夜漏看了许久,约莫过了大半柱香时间,忽闻门扉“喀嚓”一响,原来是曹正心又低着头走了出来。他照着来路便赶,脚步虚浮,模样有些鬼祟。杜晏华在背后叫住了他:“曹公公,难得见面,不打个招呼么?”
曹正心顿住了步子,努力在老脸上挤出笑纹,他的两只眼都带了伤,看来就如笑眯了眼一般。只是下半张脸的肌肉却仍僵着,那笑容便有如鬼哭。他哈着腰道:“大人有何吩咐?”杜晏华扫视一眼手下的武卫,轻轻下了一道命令:“搜!”说完,便背过身去,负手看着院子里一丛茂盛的银桂。
一名军弁快步跑到花下,向杜晏华小声禀告了什么。杜晏华蹙眉转身,满脸不信之色,不悦道:“什么都没搜出来?”那军弁浑身大汗,点了点头。杜晏华把玩着手上的一截琼枝,作势欲嗅,眸中流转的清媚之意,几要压过情疏迹远的名花。然而他下一句话却叫人十足的胆寒:“哪里都查过了么?我不信。”
军弁就如定住了一般,看着面前这高官越来越浓烈的笑容,竟然从中觉到了一丝变态的报复心。他低首答道:“是……是!”他命几个帮手死死按住了曹正心,伸手在他身后动作了一会,只听一声高似一声的惨呼,蓦然那叫声似绷到了极致的弓弦,一落千丈地滑了下去,只有躯体在衣物内窸窣地抽搐。
那军弁来不及擦净满手血迹,再次跑来,这次声音中多了一丝笃定:“属下里里外外都搜过了,他绝不可能夹带任何东西!”杜晏华脸上闪过一抹扫兴之色,“啧”了一声。那枝桂花从他的金线广袖中落下,又被碾在了脚下,碎成香末。
他装作看不见曹正心惨白的面色,遥遥地对他唱了一个无礼喏:“为防奸细混入禁中,将不利于圣上,下官不得不如此,得罪了公公,还望多多担待。”曹正心每迈动一步,都像坐在刀尖上滑行。他两腿打战,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长乐宫,趁着夜色向西山移去。
那西山原是皇家禁囿,专供畋猎,自从野物减少,渐渐便被废弃。因方位属兑金,主兵革刑杀,后来成了埋葬负罪宫女、犯错太监的坟场。但鲜少有人知道,通过山上的一条细流,可以顺流一直漂出宫外。
秦容臻看着夜色中滔滔奔逝的渭水,在心中默默计数着时辰。今夜浓阴密布,水汽蒸溢,眼见得将有一场大雾。长安各城门虽已戒严,然西南门的守将叶水心格外昏聩,防守并不紧严。他手下官兵的服色和守城士兵极为相似,寅夜中一眼分辨不出。若能盗得巡逻兵将的腰牌,趁雾混进城中,迅速占据各门,再在城中巷战,他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只是他仍然在等,等派进宫中的内应为他传回密信,最好是曹正心本人能亲自前来。有他这个人证在场,揭露歹人的阴谋,不定便能打动更多的守城士兵投诚。
他心中忽上忽下,患得患失。一忽儿是害怕攻城失败,自己真落个父夺子位、骨肉相残的下场;一忽儿又是想象一战得胜,踩着朝晖踏破城门,手刃贼寇的景象。他也察觉到自己今晚心神不宁,听到风掠竹叶,都有胆寒股栗之意。在他还未意识到之时,这煌煌天下、锦绣江山,已经不自觉地蒙上了一层冷色,他的眼中不复看到其间的温和明丽。或许这才是人世本来的样子罢?
人,本来就是彼此背叛、互相残杀,可怜亦复可恨,命如蝼蚁,心比天高。
就在他觉到风凉,将要披衣入内之时,忽然在衰草蒌蒿之间看到一个移动的物体。他反应极快,伸手从腰间黄金笼箙中抽出一支黄铜嚆矢,飞速扣在了弩机上,对准了那草间的不明之物。
弦已绷到了极致,他额头冷汗也涔涔而下。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老奴参见陛下!”心口大石蓦然移去,他看着映现在夜幕中的垂暮老人。他比上次见面更佝偻了一些,匍匐的身姿,一如他无数次为自己洗脚时那样低垂,竟让人看着生出些微的不忍。
曹正心凑近身来,想看看靖元帝的模样,却终于弯身伏地,泣拜不休。秦容臻却没时间和他叙旧,擡高了声音道:“宫中怎样?环儿可一切都好?”曹正心抽噎道:“托皇上洪福,没出什么大岔子。殿下……殿下……”
秦容臻心头一凉,无数个念头掠过头脑。环儿是不是和那奸相串通一气,不愿还政于朕?还是他已遭了奸相的毒手,只是密不发丧,朕才不知?他的手已将曹正心的肩膀扣得生疼,曹正心只能伏下身子,上气不接下气道:“京营诸将之所以受控,乃是内外隔绝,不明城中情形,误以殿下所布命令为真之故。奴婢冒死求得殿下一封血书,封在蜡丸之中,只要派人快马传递,示诸守将,攻城之际,渠必不肯用力死守,如此祖宗江山有望矣!”
秦容臻一听,先自大喜,着急催促道:“既是如此,公公可快出示吾儿手书,朕必有重赏!”曹正心嘴上答了一声“是”,映着惨淡月光,神色竟有些说不出的惨然。他突地伏地砰砰叩了几个响头,低声道:“奴婢只想求陛下一事。”秦容臻心下不耐,眼中闪过一缕了然之后的厌烦。他先发制人道:“公公是想让朕给你那外家女子封赏罢?朕答应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