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
靖元十一年孟秋七月,在离京百余里的大别山中,突然举起了一支义旗,打着靖元帝的旗号,奉天靖难,清剿君侧。更奇的是,靖元帝不仅虎口逃生,还带来了先帝御封的一百位“天佑助威大将军”。闻得当年永安帝接见香山澳夷,开辟海路,互通商贸,曾收到了岛夷的一份重礼。那是一尊身长一丈、炮口径寸、射程能及十二里的大炮,母铳、子铳以锁扣勾合,安有照门和准星,比原先的火铳威力更巨。在试演当日,就将艮岳上的一块巨石射得粉碎。永安帝对之兴致勃发,不顾臣工反对,又以内帑半数的金资,向海外佛郎机国购置了一百尊番炮,秘藏于川陕交界的大凉山中,使人岁时奉祀。知道此事的能工巧匠、民伕船家皆被处死。
如今年岁攸往,这些大炮受潮受热,有一半药膛已经锈蚀堵塞,磺子也已浸水变质,却仍有大半完好无损。有了这支神兵的加入,靖元帝凭着残余部众,尚且在战阵中所向披靡,杀伤无数。不得不让人相信,大周的气数还远未尽。原先投靠了杜晏华的郡县长吏们,见此情状,络绎倒戈投降。而手脚最快的,要数兵部尚书刘初熹。靖元帝不计前嫌,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戎机,并许以功成日封侯胤爵。
此举鼓舞了地方上许多犹疑不决的将帅。他们随在靖元帝身后,向长安进逼,人数很快扩展到百万。周边城镇的官员也纷纷将盖有元凤帝伪印的诏书烧掉,并大开城关,迎纳王师,唯恐落后。
战线在推进到华阴附近时,遇到了最大的难关。现任两江总督平思显投贼事昭彰,竟敢截断运河通渠,致使粮道断绝,大军无以为继。原来陕西土瘠地贫,五谷不升,丰时皆要仰赖粮道,遇有年荒时歉,还要就食洛阳。如今切断了江南米仓北上运输的渠道,王畿及其郊野皆要陷入饥荒,更无粮供应规模如此庞大的王师。而长安城高池固,披山带河,形胜甲于天下,若要坚守距敌,恐怕将要伏尸百万,赤地千里。
秦容臻在离胜利仅一步之遥时,却陷入了犹豫。若在以前,夺取王位的仇人就在眼前,他定是夷平长安,也在所不惜。可现下他竟然有一丝不忍。江山胜景,真的要无数无辜者的尸骨做祭奠么?
他在离城十里的渭水边扎下营帐。彼时天正高,西风凉,塞雁南飞,落叶满地。他遥望城头,仿佛能看到一袭红色的官袍,在那灰扑扑的城墙间来回巡视。高杆上悬着三层红灯笼,远看繁如星火,灼烫了夜色。他吩咐按兵不动,一边耐心地等候消息。
而在宫城之内的秦嗣环,兀自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秋干气燥,鸣虫声唱,搅得他夜不成寐,索性施展开登梁上屋的拿手好戏,趁着夜色爬上了长乐宫的单檐歇山顶。他看到远处篝火点点,遍满群山,想起日间馈食小太监的反常表情,愈发确信是父皇在远远地守护着他。一线希望从他心头升起,他忽然从往日弄鬼捣蛋的把戏中想出了对策。
这一夜,他先是脱尽衣物,跳进了滴水凝冰的芙蓉池,直到冻得嘴唇发乌,牙齿打战,这才回到室内。拖出过冬的被褥,层层裹在了身上,还嫌不够地升起了火盆,如此烤了一夜。第二天,他果然发起了高烧,糊涂地呓语起来。
奉命送饭的小太监一见,吓得魂飞魄散,立马飞身禀报丞相。等到杜晏华处理完庶务,清理了一批怀有异心的朝臣,已是日上三竿了。他看一眼秦嗣环的面色,就知不是装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皇上若有性命忧虞,岂不是坐实了他谋朝篡位的企图?他当即责成太医院供奉,不惜一切,定要稳住皇上的病情。
可是进去的太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擦着汗报道:“陛下不肯吃药……只吵着要曹大伴。”曹大伴就是曾经的御前掌印太监曹正心,现已罚在西山清扫落叶。杜晏华闻言冷笑一声,眯起了眼,挥手道:“好罢,将他请进宫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这几个月的蹉跎与磨折,已使曹正心一张宽胖的脸都凹陷进去,头发也全白了。他的左眼还留着一道青色的拳印,连鼻梁骨都歪了一点,显见得是任人欺凌,没少吃拳头。他跨过门槛时也低着头,畏畏缩缩,仿佛一只流浪街头的老狗。
但是一看到躺在床上的少主人,他的老眼里就溢满了清泪。赶前一步,扑倒在床前,哽咽道:“主子……主子……奴婢看您来了!”秦嗣环本想装得再像一点,不料喉咙里像塞了一大团烧熔的铅块,每说一个字都如有利刃刮嗓,只得像掐着脖子的鸡一般,仰头嗷嗷呼痛。
听到那熟悉的嘘寒问暖,他才勉力睁眼,吸了吸通红肿胀的鼻窦,眼光定在老人的苍然银发上,不由得鼻中一酸。余光扫过抱臂在旁的杜晏华,只见他像欣赏一幕蹩脚的闹剧似的,不住微微冷笑。秦嗣环一怒之下,清了清嗓子,发作道:“朕自有话和大伴说,何用旁人监视!”杜晏华阴鸷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看不出什么异常。于是提起袍摆,当先迈了出去。余人哪敢不从?连那几个担心病情变化的供奉,也只好暂且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