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在清澈见底的突沦川边,天似缀满了棉花的蓝色织毯,笼罩着青烟雾雨的秋草马场。几只落单的黑山羊正反刍着青草,绷起线条健美的后腿,一下就窜上了滑溜的井台,在少女新浣的纱衣上踩上了几个泥浆的蹄印。

少女惊呼一声,用手中的棒槌作势挥赶,却不敢幅度太大,两个胳膊一左一右地护住了胸前,脸上也因羞涩染上了晚霞的颜色。在她身后,一个头戴嵌绿松石鹰首金冠、身穿红锦窄袖深衣的奴隶主,不客气地扬起杆子鞭,催促道:“唗!磨蹭什么!快给大王送羊奶!”少女一把捞起沾了污渍的白衣,还未晾干,便堪堪披在了身上。那几个半月形的泥点,在她素白的衣衫上,就像几个金色的小月牙儿。她来到河边,绞干了黑发上的水点,却贸然惊叫了一下。

原来是她在河水中看到一缕如红纱巾似的血迹,从上游漂流而下,绵延不绝。她心中感到害怕,这些天她来河边汲水、沐浴、洗衣,总能看到不间断的鲜血。听晚间同宿一间大帐的阿旭大哥所言,上流怪石畏隹之处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有不少矩领直襟、肩挎玉弓的汉人尸首。闻说汉人多金,他们几个胆大的,常趁夜去捡拾弓箭上的象牙配饰。听说水边的尸体软绵绵的,教太阳晒得流出肥油,人连容脚之地也没有,一踩便溅出腐臭的绿汁。

她听了反胃好几天,圆润的肩膀都饿瘦了。他们这才哈哈大笑,告诉她上了当。

河岸对面的奴隶主又在大声呼喝,喊着她的名字:“兰卓!兰卓!”

名叫兰卓的少女不敢耽搁,双手提起了对她来说显然太重的木桶。她的脚步不稳,不慎洒出了几滴,便遭到了无情的斥骂。她闭着眼从鞭子底下穿过,一步不停地朝金帐王廷跑去。徐徐的清风迎面吹来,掀起她纯白如素的裙摆,露出了两根细瘦但如凝酥一般纤巧的足腕。迎着风儿,她脸上的红晕并未褪去,便似烘云托月的祥云。

到了帐外,守卫的士卒认得她的面孔,在她身上揩了几把油,才放她进去。她走过长长的波斯金毯,无视两旁悬挂的狰狞骇人的人头兽骨,来到高一级的御阶之前,怯生生地俯首下拜。左贤王阿伏那已酒至半酣,锐利的蓝眼蒙上了云雾,笑声也逐渐狂放。他挥了挥手,兰卓会意,提着木桶依次为坐于下首的贵酋们斟上。接触到那恨不得把她剥光了的视线,她只觉得浑身燥热,羞愤难当,手上动作却丝毫也不见怠慢。泛黄的羊奶浮着乳沫,散发着浓稠的醇香,注入案上的彩绘酥油壶中。

一位贵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还来不及挣脱,就听上首的左贤王开口问道:“那个人没死罢?”兰卓走神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叫她,急忙答道:“婢子……婢子一直用心看护……”说着垂下了头,就如一朵不胜风力的重瓣莲花,透露着醉人的娇羞,与这间膻臭交织的大帐格格不入。

左贤王收到肯定的答复,便不再注意这个身份卑贱的小女奴,开始高声诉说起了大计:“铁木汗费尽心机留下的那个黑达格,结果还是让他死了!不料鹰神垂顾,让我们俘虏了汉朝的将军!本王已派人和周交涉,定要大大地敲一笔赎金!”

他一言既出,自然是四座声和,那位贵酋也顺势放开了她的手腕。人人都在等候派去周朝的使节回来复命,仿佛已经看到了千镒黄金摆在了眼前,帐中一片沉寂,大家都沉浸在炫目的金光之中。

蓝速忽的弟弟、右军大将乌斯曼现已投靠了左贤王阵营,溜须拍马,格外出力。他一面附和,一面挑起了话题:“这个黑达格,到底是周朝丞相的什么人?若他不死,真能换来汉土的半壁江山?”

左贤王显然深知个中关窍,时过境迁,也便不吝透露祖上先王的这一手妙算。他又撕下一片羊腿肉,带血夹生地咽进了喉咙,戴着铁扳指的手敲击着一面人皮鼓,嘎声笑道:“当日阳城公主来奔,铁木汗看出她已孤掌难鸣,不愿为了这么个弃子得罪新立的王朝,便派总督图里亚将她扣住,押送给追兵。谁料这女子有点手腕,竟在层兵包围之中侥幸逃脱。铁木汗遂生一计……”

少数族裔说话,向来恣意南北,想至何处便说至何处,他的思维也是一样,无比跳跃。只听他忽然指着帐中的炭火道:“你们知道,三十年前跳火盆,最受姑娘欢迎的勇士是谁么?”

众人俱各一愣。根据他们的习俗,每到鹰神诞日,就有村中的未婚男女齐聚一堂,跨火盆去晦气,手拉手赛歌会。每一年都会决出一位姿貌出众、才艺过人的男子和女子,男的叫“新奥敦”,意为“斡难河上的新星”;女的叫“娜日迈”,意为“莲湖边的花”。篝火晚会最高潮时,“新奥敦”要去邀请“娜日迈”共舞一曲。人们纷纷把采择、编织的花环戴到他们的头上,许愿来年寻到佳偶,觅得美满良缘。

许多“新奥敦”和“娜日迈”都由此结为了神圣的夫妻,在尼奥姆母亲神山下举行盛大的结婚仪式。所有人都来祝福这一对族中最优秀的、被神吻过的少男少女。

可是也有极少数情况,“新奥敦”没有选择“娜日迈”,或者“娜日迈”没有选择“新奥敦”。

黑达格就是其中之一。

他之拒绝美丽的少女,是因为他已经接到了别的任命。

现已无人记起,他在令人妒羡的美貌和武艺之外,还有着高贵的出身。这一令所有人羡慕的含着金汤匙的身份,后来却成了他斩不断的枷锁,他也终将度过和所有头衔不相衬的惨淡一生。

他的另一层身份是须卜氏家族的右大当户。图鲁木历来由呼衍氏、兰氏、须卜氏等异姓贵族居右辅政,右当户则是主管刑法、财库的官职。据称为鹰神化身的铁木汗,就是他唯一的主人,他不能违抗天命。

于是,他扮作采樵的猎户,一路跟随着这个身体孱弱但貌美惊人的汉人女子。看着她在沙漠中筋疲力尽,还差最后一口气就走到了绿洲,却还是晕倒在动物枯骨之间。昼夜流向莫测的流沙河救了她一命。她被大水冲到了美丽的突沦川下游。在那里,她圣洁得像刚从雪山上走下来的神女,初融的冰雪也不及她的肌肤洁净。那袭白衣几乎已成了半透明的,裹缠在她顺流飘漾的黑色长发上,如同云朵裁成的舞衣。

其后的故事便如所有神话史诗中所记载的,英雄美人的百年遇合。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在远离王廷的地方,过着无拘无束、驱羊赶牛的日子。

女子对他的猎人身份没有丝毫怀疑。除了一年来不说一句话,她的行动几乎可算作是柔顺,给他带来与本族女子的粗犷风度截然不同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