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九(第2页)

很快,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那是在满月之日诞生的一个女婴,哭声明朗有力。她的脸庞很快褪去新生儿的潮红皱巴,显出不逊于母亲的眉眼五官。伴随着一阵响亮的笑声,她睁开了波斯猫一般的金色虹膜。

他犹记得那一刻心头涌动的狂潮,他发誓要不管不顾,一生一世,护得妻女平安喜乐。

可是谁知就在坐褥三天后,她不顾仍然虚弱的身体,坚持要带女儿去河中沐浴。他无法阻拦,骑在骏马上带着她们两人,觉得迎面的风都是香而暖的。他还疑心,就在这寸草不生的冬日山岭,就已盛开了如火如荼的格桑花。

回来的只有她一人。

无论他如何百计追寻,苦苦求问,女子都不愿开口。

她花朵般的脸庞也很快枯败了,眼底干涩泛红,就如一口枯干的泉。他再也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一丝笑容。

在补缀兽皮时,那粗硬的骨针常会扎入她自己的虎口;煮羊腿时,她不避滚沸的热汤,任由焯过的白水在脸上溅出一个个燎泡。

她悲伤的魂魄已经随水流逝去,无计唤回。

不知又经过多少个月落日升,她才又盼得一个孩子。这次如她所愿,是一个健康美丽的男孩。

可是她看着日渐长大、活泼俏皮的儿子时,眼神甚至是怨毒的。她是不是在怨,这个该遭诅咒的孩子换走了她最爱的小女儿?

她为他换上女孩儿的服饰,梳着女孩子的发式。直到十五岁之前,他看起来都有些雌雄莫辨。她在他的身上追忆那个唯一和她心灵相通的孩子。

可是她一生的苦难,已经教她认清了世人对女子执政的偏见与苛求。当江山稳固、一切顺遂之时,她的功劳只是弟弟的垫脚石,她的光芒只能隐在弟弟的龙椅之后。那道垂下的珠帘,将她和青史的赞誉永远隔开。可一旦国运衰颓、兵戈四起,她的存在就是男人们失败的最好借口。

她不愿再看到自己的命运重演。

她对独生子的要求几乎苛刻到了残忍的地步。她越是感到生命在从躯壳中流失,就越是将十倍、百倍、千倍的压力赋予这个本不该承受一切的孩子。在他刚过了四岁生日的那一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翻出压在书箧底下的汉籍。

她像个最严厉的先生,教授蒙童的第一课是隐公元年。在她教完传文以后,孩子听着郑庄公原谅了他的母亲,最终与其在隧道中相见,脸上露出了欣慰和满足的神情。可迎接他的却是无情的鞭打,娘的神色庄重,问他从中习得了什么。

对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他的悟性已经算得出众。他怯怯地答道:“立国处身,必由孝道;母子天伦,孝道之首;以孝事亲,以仁爱人……”母亲冷硬的面容更加凄寒,历声打断:“不对!郑寤生姑息养奸,弑弟囚母,又假命伐宋,威逼天子,其人奸诈,无出其右。然他亦懂得借由颍考叔之手,博一个知过能改、仁爱孝亲的美名。天下之人,多为其类。你要切记,你身边之人,至亲、爱人、朋友、属下,遇到利益交关之际,皆不可以托信。他们会背叛你,吞噬你,再拿你的尸骨成全他们的美名!”

这番道理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显然过于深奥、冷酷,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突然换了个人一般的母亲。他从书中得来的这么一点温情安慰,很快就被这一番郑重严酷的话浇灭了。

黑达格发现,自从这个孩子降生,他们母子二人就结成了牢固的同盟。只有在面对孩子时,她才会低声絮语,说一些音调柔婉,他却不明其意的话。她对他唯一的所求,就是在每日的文课之外,教会这个孩子武艺。他像每个图鲁木男儿一样,很早就和父兄学会了一套从狩猎采集生活变化而来的武术。对于自己的儿子,自然也不吝于倾囊相授。

虽然他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但显然对父亲有一种更强烈的依恋。每当逃避在父亲的臂弯里时,他都比看上去更像一个孩子。他偷偷地学会了母亲禁止他说的蛮夷之音,缠着父亲就他的出身问来问去,表现出的伶俐和好奇教他打心眼里怜爱。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很久,打破宁静的不是宣瑶的喜怒无常,而是一队铁甲深衣的骑兵。这个孩子的聪慧和武学天赋已经引起了他们的不安,铁木汗需要扶持的是一个搅乱中原的棋子,而不是会威胁自身、难以控制的烫手山芋。

为了躲避王廷的追赶,他一连带着妻儿换了三处草甸,富足的牛羊牧群成批地死去,他们的生活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最终,他个人的力量难以抗衡军队的铁腕。无处不在的眼线,仿佛借由天上飞过老鹰的眼睛,一次次地将他迫进了死角。

后来,他为了保全妻儿的性命,不得不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汤灌进儿子的嘴里。为了惩罚他对大汗的背叛,他本人也被带回黑沙城监禁,一关就是二十多年……

兰卓听得已经忘记了倒奶。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个凄美的异族相恋故事中。她看到故事中汉朝公主的脸变成了她自己,而那个潇洒英迈、痴情温柔的黑达格,则幻化成了一张具体的男子的脸……

想到这里,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赶上了帐中敲动不停的鼓点。好容易左贤王说够了旧事,又和手下将领们喝起了新一轮的马奶酒。她趁机跑出帐外,深深的桶底还剩了一层羊奶,散发的香味比蜜还甜。

她脚步悄悄,生怕惊扰了一地月光,向右拐进了一间朴素的灰色帐篷。

这是羁押俘虏的地方,为了显示对其人身份的尊重,帐篷被清理出来停放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他肩宽腿长,人高马大,身材不亚于她在赛马会上见到的英雄。他的脸虽因常年奔波而晒成了小麦色,但兰卓在为他换衣时,却能看到其下白皙的颈脖和胸膛。虽然连日来未刮胡子,他的下巴上泛起了青茬,那颌角的弧度却还是柔润美好,在英毅中带着一缕柔情。她猜想这男子说话的节奏定是缓慢坚定的,一如她握在手上柔软细密的青丝发。

一如常日,她为这男子沐头擦身。她的纤纤素手在那吸引着她的脸庞上流连不去,擦洗的动作几乎可算是虔敬的。忽然,她惊讶地一跤坐在了地上。原来,男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在那双深眸中看见了自己漆黑的影子。

男子伤势过重,嘴唇已因失血变成了青苍色,面上也透着血气衰败的死白。他的眼神空而无物,向着她的方向微擡起手,唤道:“阿苏玛……”

她只听清了这个名字,清澈的大眼中流荡着星辰的皎洁。她一字一顿,认真道:“我叫兰卓。”又想起他听不懂,她吃力地拎起了水桶,指给他看剩下的那层羊奶,柔声道:“你伤得太重,已几天未进食了,快喝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