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页)
男子扫了一眼她冒着危险偷来的羊奶,只是厌倦地闭上了眼,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兰卓发急道:“你不吃点什么的话,会……会没命的!”男子应当是听懂了她话音中的焦急与担忧,却还一动不动,维持着一个俘虏的尊严。
孟扶风在交河边,以不到五千的兵力,与左贤王的三万大军鏖战一夜,最终伤重被俘。左贤王惜他将才,为了劝降,派了许多汉朝降官轮番劝说,还拨来了几个族中的巫医,馈赠的美酒佳肴、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可这些人连接近他身的机会都没有,只有这个小女奴趁他不支昏迷期间,一直用心地照顾着他。
他既已将身许国,只想不吃不喝,绝食而死,以全忠孝令名。
兰卓叫了他许多声,皆无回音,只好含泪走出帐篷。她从这个人紊乱的脉搏中,已看出他时日无多。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整天,她都无情无绪,赶羊的鞭子也挥得重了些。听到那“咩咩”的呼痛声,夹在热烘烘的拥挤羊群中,她只想坐下来大哭一场。她的眼泪渗入了脏兮兮的灰色羊毛里,一只她平素最喜欢的小黑羊凑过来,轻柔地舔吻着她的手。
兰卓捏住了胸前小小的护身符,对天祈祷起来:“求求你让他好起来吧!”
到了夜里,她睡在横七竖八的奴隶之间。他们皆做了一天的活计,累得仰头大睡。她为了防备他人的侵犯,常常要熬到所有人都睡了,才敢合眼。今夜,她听着宝音姐姐在和情人絮絮叨叨地说话,心下更加不耐,只觉透过薄薄帐布的月光都惊扰了她的睡意。
她终久放心不下,还是悄悄地披衣起身,带着沉重的困倦,走回了那座有心爱之人的灰色帐篷。可是,她却在帐外的系马桩上,看到了一匹黄金繁缨、黄铜嚼口的白马,通体无尘,素净洁白,一看即知身价不菲。她还当是左贤王又改了主意,要取他的性命,可也不致深夜亲来。听到帐中一阵轻微的说话声,她觉得呼吸都快顿住了。她蹑住手脚,从微开的帐帘中向内窥去。
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容颜姣好的青年,跪坐在地,俯身吻住了膝上垂死的人。这一吻不带任何情色的意味,就如雪花落满深谷,梅花飘落亭砌,和天地降生一般自然。
兰卓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会是一种打扰。
她看到青年温柔地抚摸着男子的漆鬓,呢喃絮语,神情安详慈蔼,似一个唱摇篮曲的母亲。奇异的是,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钻入兰卓的耳中,她竟然皆能明晓其意。
许是表音的语言更宜于传达直白的心意,她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热烈地剖白心迹。
他说:“你知道么?我从不和人亲吻的。”
“……你要做忠臣孝子,可想过我怎么办?你想要我伤心而死么?”
“……陛下召你进京,已是疑心到你。我若不刺你那一刀,驱散你的部下,使你丧失声望,安知陛下不会赐你鸩酒……你对朝事太也轻忽……”
“……你竟然要娶代国公主,我当时气得恨不得杀了她!”
最后,他伏倒在男子的身上,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不想死……我好害怕……”
他像发冷似的颤动着身子,然后慢慢地、一节一节地仰了起来。他从腰间解下装饰的佩刀,在腕上一划。接着,他强忍痛楚,轻轻扣开了男子紧闭的口唇,将手臂伸到了他的口边。男子在睡梦中丧失了意志的约束,又渴又饿,身体本能地做着吞咽的动作,甚至大口地吮吸起来。
一丝丝的甜腥味在帐中弥漫开来,青年身体端坐,只是微微蹙眉,并不摇晃一下。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他已面白如纸,浑身发抖。就是如此,他的眼也贪婪地盯在男子的脸上。他已饮够了鲜血,面色渐渐红润,头一歪,就此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他的头搬到角枕上,起身时摔在了地上,过了很久,才缓缓地就着半跪的姿势,以手撑地慢慢直身。
待到他擡起头来,兰卓不自禁地惊呼出声。她在心中暗赞,好漂亮的人儿!悲伤和憔悴都没能夺去他的颜色,他单是站在那里,便能使天地增辉,日月减色。
他径直套上马儿,翻身跨了上去。看到帐角匍匐的那个小女孩,他掀起面幕,举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衔着微微的笑意,打马叱咤而去。
兰卓回到帐中,男子已然脱离了危险,胸膛令人安心地起伏着,嘴唇恢复了鲜艳的血色。
她丧魂失魄地坐到天亮,直到听见外面人语阵阵,骏马啼嘶,她才找回了一点神智。一低头,男子睁眼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和感激:“谢谢你。”
兰卓从他的神情就能猜出话意,连连摆手,羞赧道:“不……不是我……”孟扶风却当她在害羞,更加柔和地握住了她的娇手。她还沉浸在晕晕乎乎的幻梦中,猛然觉得手里一沉,再一看,手中已多了一把制样古拙的重刀,乌金刀鞘,黑红刀锋。
他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给你的答谢礼物。有了它,所有看见你的江湖中人都会保护你。有朝一日,你遇上了危险困难,就可通过它找到我。”
可少女只是扑扇着长睫,不解但专注地望着他。承接到她眸中的似水柔情,孟扶风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兰卓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不顾一切道:“趁天未大亮,快跟我来!我……我知道一处小道……”孟扶风猜出了她的话意,立刻按住伤口,随她出帐。周围看守的力士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他们一路无阻,来到雾蓝的突沦川边。
兰卓费劲地折下树枝,在地上绘下地图,细心地指点他回朝的路线。孟扶风看这个小姑娘的眼神多了几分敬重。他最后走近身来,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这一下轻如落花飘坠,止住了她沸腾的心湖。
孟扶风夺过一匹骒马,熟练地完成了控御,稳稳地骑坐上去。兰卓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又看了一眼怀中色如桃花的古刀,心头百味杂陈。
孟扶风策马绕着河边骑行,回想起昨夜发的一梦。自从被俘以来,他即便在昏迷中也是眉头紧锁,噩梦缠身。娘的期许、教众的失望、皇帝的怀疑、朝臣的排挤……翻来覆去地缠绞着他。
那是他难得做过的一个美梦。梦中他见到了不可能在这里的人。那个人在耳边聒絮不休,说话的腔调听起来像唱歌,他却一个字也抓不住,任由它断落于风中,像散逸的片片诗行。
新落的细雪上铺了一层蹄印,他朝反方向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