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十五(第2页)

他们私下都说,定是那位主儿和咱们的皇爷天生八字不对。不然的话,若论容色,毕竟岁月无情,三十许的人了,不信天下寻不出胜过他的人;若论情性温柔,应对得体,这个人几乎倾倒了爷的半壁江山,过往再怎样体贴圣意,曲容阿君,也可一笔勾销了。陛下却不仅不杀他,还留作枕边人,不避物议,与之同宿,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可也着实费猜度。

其实个中真情,连秦容臻自己也思想不明白。再倾国的容颜、销魂的媚体,染指既久,也味同嚼蜡了。自古帝王无情,杜晏华的身体对他早已不是秘密,而他也用残忍的手段践踏了他的心。那么倒究还有什么吸引着他呢?现在的他之于秦容臻,不过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一旦习惯了,便离不得了。

他这厢心绪跌宕,忽闻外头报来:“公主请见。”秦容臻一怔:“裳儿?她不是早已走了?”这个伏在地下的小太监看来有点面生,只见他像鸡啄米似的,边磕头边说:“启禀陛下,来人并非代国公主。而是……是皇姑柔懿殿下!”秦容臻更其困惑了,迟疑道:“姑姑怎么来了?”形势却不容他多耽,为见孝情,他满头雾水,迎了出去,一掀金面绣龙的下摆,行了个半礼:“侄儿见过皇姑。”

在他记事以前,这位姑姑便已退守长清寺,带发修行,志诚供佛,连大节下也不出来,几乎与宫里事务无缘,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一声不响地来到麟趾殿?他早知这位姑姑患有眼疾,不能视物,是以行完礼后,便即起身,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面前的妇人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风吹就倒一般。她穿着一身黄色交领的广袖纱袍,外披素丝滚边夹衫,脚上是一双麻鞋,手上挂着一串佛珠。和她尊荣的地位相比,这一身打扮是过于寒素了。她两眼覆着白绸,十分引人瞩目。不知怎的,她虽身材瘦小,貌不惊人,但脸绷得极紧,周身一股万念俱灰的死气,教人不自觉的心生冷意。

秦素娥像能看见一般,准确地转过头,对着他出声的方向道:“陛下,老身有一言进奉。”声音清寒冷澈,让人觉得冷漠而疏离。秦容臻只知她平日克己极严,从不插足政事,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公然来到他和朝臣议事的地方。

周朝以孝治天下,长辈驾临,他不敢拒之门外,只有客客气气地迎进寝宫:“敢劳姑姑尊步。姑姑既有吩咐,怎不唤侄儿一声……”秦素娥却四处转了转头,从那干瘪的眼眶中似是射出了一道凌厉的光芒,仿佛能透过厚壁,看穿秦容臻心底的秘密。只听她淡淡道:“皇帝,老身不明礼数,敢问《大周刑律》的第一条,是怎么写的?”

秦容臻浑身一凛,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瞬间打叠起精神,应对的声音却不免带上了一丝颤抖:“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说到后来,他手脚一阵冰凉,说不下去了。秦素娥的脸阴森森地转向他,冷笑道:“不知我太祖皇兄定下的这一条规矩,可还作数不作数?”秦容臻不意她僻居深宫,消息竟还如此灵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嗫嚅道:“这个,祖宗律法,自是没有不从的道理……”

秦素娥却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擡高了声音:“皇帝,你是天下人的表率,有些微亏损,就如日有蚀之一般,人人共见。你也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秦容臻满心以为,她不过是一位孤僻的老妇,轻易便能打发,于是打定主意不接口,唯唯应诺而已。秦素娥却死死地盯着他的方位,仿佛能直击他的内心。她再开口时,表情无比整饬,好似在神庙里敬拜祖先:“先皇遗旨在此!”

她的话音仿佛有魔力,眨眼间,满室都被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看到她手里的那卷明黄布帛,还是周围的宫人反应更快,唰拉拉跪了一地。秦容臻僵立在原地,看她的眼神已是十足的古怪,恨不得吞而食之。秦素娥高举起那个卷轴,淡淡道:“秦容臻跪下接旨!”被她呼喝名讳,秦容臻像挨了一巴掌似的,悻悻地一曲双膝,和奴才们一起跪接圣旨。

他的心神已全乱了,父皇生前还留下了遗诏?为何是给这个柔弱不堪的姑姑?诏书里写的又是什么?他恨不得冲上前去,在众人得知遗命之前,将那卷诏书抢夺到手。

秦素娥虽是清净不问世事,却并非毫无心计。她站得离秦容臻很远,在殿外带甲战士的护卫之内。听到殿上人声悄静以后,她才转向身畔的婢女,下令:“念罢。”那个宫女大步上前,从她手里恭敬地接过遗诏,颤巍巍地展开,声音抖颤地宣读:“朕身故后,如若嗣子不才,卿可废之,另置佳嗣,自为辅政。钦此。”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却如脱了鞘的匕首,硬生生地捅穿了祥和的气氛。

这静默久长得足够令人忘却时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环绕在外侧的羽林卫,都是永安帝亲点的心腹,此生最敬畏的人,只有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先帝。若有变故,他们是俯首靖元帝,还是甘心追随长公主,拥立新皇?

而以梁进忠为首的一干宫监,则各个惶恐不叠,恨不得将头缩进地缝里,等到宫阃事定,再出来侍奉不迟。秦素娥似是胜券在握,脸上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

只有秦容臻,脑子里什么思绪也抓不住,一阵阵地耳鸣头眩。他不敢置信,一向以挑剔的眼光审视他的父皇,竟然真的不放心把江山交到他的手上!在他临终之际,自己亲尝汤药,寸步不离,恨不得以身代之,可他在昏迷的短短间隙,竟然还写下了如此一道残忍的遗诏!数十年的父子情分毁于一旦,他只觉命运和他开了一场很大的玩笑。

他瞬间想起了青史上废帝的下场,是黯然地回到封国,遭人囚禁,还是暴病途中,死于暗害?

秦素娥从他急促的呼吸,便知这道诏书给了他怎样的打击。他的想法必然已经转变,于是她又趁势补了一句:“侄儿若当真退位,老身绝不为难于你。定会差的当人,护送你回姑苏守祖陵。你长这么大,还从未回去看过一眼罢……”

闭上眼,秦容臻想象出了她口中的情境。当日的秦府,如今是不是早已蔓草丛生,拱木青青?要他一个活人,从此以后和死人坟冢相对,而他的儿子将要继承大位,拥有这天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骇得他四肢百骸都酸软了,一种莫名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竟使他喉咙发干,冷汗直流。

不可!万万不可!

他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朕不答应!”

秦素娥早已料到他的拒绝,轻笑一声,从身后取出了另一卷圣旨,展开来看,却是未钤御印的。秦容臻读完以后,只觉脊骨生寒,像是被死人的手碰了一下。他失神地跌坐在地,连站也站不住了,声音断断续续:“姑姑,你虔心向佛,吃了这么多年素斋,为何竟要逼人……至此……”后面的话他没有力气说出来,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毫无良善之心,像是个冷血可怖的刽子手。真不明白父皇为何会频频称赞她的温柔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