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十五(第3页)

这封草拟的诏书上写了什么,不问可知。大周开国以来,还没有人真的遭受过凌迟酷刑。他一想起刑场脔割的场面,就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触目的暗红从四面八方向他遮罩而来,他快溺死在这臆想出的血泊中了。

不……不……

让他在万人之前,露出一身雪白的皮肉,在那解腕尖刀之下,像削豆腐一般支离破碎,血肉为泥……

秦容臻被这恐怖的景象攫住了,眼看着呼吸渐急,一口痰呛上来,像要连脏腑也一起咳出来。

一阵猛咳过后,他气息奄奄地问:“姑姑,为何……你竟如此恨他?”与他的虚脱无力相反,秦素娥像瞬间点燃的爆竹,失控地绊倒了落地烛台。她面容狰狞,像要扑上来扼死秦容臻。可他却一点也不知躲闪,似乎盼望着死在这里,便能逃避一个最残忍不过的选择。

秦素娥的手却只是搭上了他的双肩,劲道之大,不像是一个老年孀妇的手。白绸滑落,她脸上失去眼珠的黑洞,正深深地望着他,就像两个天狗吞噬的太阳,看来十分可怖:“你生得晚,族诛那一日,死了多少人,你可知道?”

这段陈年往事,秦容臻虽略有耳闻,但因太过沉痛,无论是先皇,还是仅以身免的滇王,都对之讳莫如深。他也仅仅知道,父皇叛出家门,致使阖家遭戮,所以永安帝登基以后,杀尽燕朝子孙,血债血偿,于个中详情却不甚了了。

过了很久,秦容臻突然发现面前妇人的眼中流下了浑浊的泪水。时隔三十余载,这段凄惨的旧事还如新伤一般,横亘在秦素娥的心头,日日流血。她用凄厉至极的语气道:“是三百一十七口!你最小的十叔叔,他才……他才满周岁……”

她鸡皮丛生的老手颤抖着,仰对长空,几乎便要跪下去。从她微张的口中,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嚎哭。秦素娥的另一手按住了剧烈起伏的胸腔,瞬间收住了悲哀,换上了一副怨毒至极的神色。她的仇恨似要将天地一把火灼成灰烬。

“你可知,你本来要有一个表兄弟……他已经有七个月了,手脚都长成了……哈哈!哈哈哈……”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过后,秦素娥猛然向前一扑,用掌根按住了空洞的眼凹。她佝偻着身子,大幅抖动着,头上的钗钏纷纷滑落。她大声道:“眼睛!我的眼睛!……还有我的清哥哥……”后面几个字微不可闻,秦容臻却能听出,那定是她在每日拜佛时,心中念诵了成千上万遍的名字。

她将自己的心变成了一座坟墓,永久地埋葬了一个人。

她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直到头发蓬乱,形容似鬼,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若不是她……若不是那个女人……”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本来她也有亲爱的家人,挚爱的伴侣……

前尘似梦,相思成灰。

秦素娥哭声渐低,她再擡起头时,额前的白发似在一刹那多了许多,像一朵盛放的银菊。

这个花期已过的枯瘦老妇,眼中蓄满乞求的泪水。她双膝重重跪地,伸手拉住了秦容臻的衣服,满脸悲苦之色,见者断肠:“老身恳求陛下,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家族,盖了印罢……”

秦容臻耳畔似有无尽的风声刮过,人世荒唐,仿若南柯春梦。夭桃濯柳之姿,百年以后,也不过沦为冢中的枯骨,盛秽的臭袋。

执迷皆妄,舍欲则生。

秦素娥癫狂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啊!也会饿、会痛、会爱、会心伤……老天啊!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死得人是他们!你告诉我啊,血海深仇不用血肉来偿还,还能怎么做?难道他们这些人都是生来注定该死么?!你说啊……”

说到后来,已近胡言乱语。她已被巨大的悲痛侵蚀了神智。若非这复仇一念,她在三十年前就已随他去了啊……

秦容臻枯寂的手指动了动,似透过地上这个悲痛欲绝的老妇,看到了更加深不可测的运命。缈缈孤灯,迟迟长夜,长清寺的钟声一阵又一阵,催魂夺魄,教人骤老。

他费劲地擡起手指,点了点梁进忠:“捧朕的御宝来。”刹那间,殿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羽林卫的大片子刀不知何时收了进去,宫女们重又走动起来,添灯加盏,焚香燃桂,殿内又笼罩在暖红的椒香中。

他像站不稳一般,跌跌闯闯,捏着那一轴重逾千斤的圣旨,走下了密室。他的神情太过骇人,就如一具僵挺的死尸,木然地开卷宣读。他的每个字都不甚连贯,仿佛牙牙学语的少儿一般,不解其中之意,只是鹦鹉学舌。

杜晏华默默地听他念完了最后的宣判,不见丝毫的畏怖惊慌,而是露出了释然的一笑。秦容臻微微一怔,他已数月未见他的笑容了,这一笑竟是如此的洒脱,有如朝日映柳,月照芙蓉。

他像无数次上朝那样,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袖,五体投地,行了一个君臣觐见的大礼:“陛下可还记得,曾经应允臣一个心愿。”

秦容臻又怔了一下,混沌的思绪艰难地在回忆中穿梭,穿破了层层阴暗恐怖,回到了一个明月清风的夜晚,君臣相得,千古绝唱。

他生涩地应道:“朕自然不会忘。”

杜晏华依然叩伏在地,柔顺的乌发倾洒了满地。他的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陛下允臣三件事,臣此生化成灰也心甘。”

秦容臻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呵呵”地干咽了咽嗓子:“你倒是会占便宜。说罢,只要力所能及,朕一定照办。”

杜晏华深吸一口气,擡起了绝丽的面容,微微一笑,落花风流:“第一,臣妻柳氏,□□善妒,妇德有亏。臣要出妻,听其改嫁。”秦容臻点了点头:“这个朕现在就可答应你。”杜晏华又道:“第二,臣子无辜,恳请陛下,将其送到蛮荒僻远之地,择妥善人家收养,此生不履中原。”秦容臻更快地应道:“这也易办。第三点呢?”他像卸去了重负,浑身虚脱一般,只能撑起一个飘渺空无的笑:“第三……我求你饶孟扶风不死。”

秦容臻瞬间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眼中依稀有些不快,又有些失望。他呼吸重浊,拂袖一摔:“好罢,朕也允了!”

耳边传来沉闷的额头触地声,杜晏华保持着磕头的姿势,片刻之后,才郑重道:“臣谢陛下成全。”他直身而起,眼光空茫,似透过沉沉暗室,看到了天高草绿、纵马扬鞭的过往。

青山依旧,风雨依旧,来时路远,终不可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