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页)
其实秦容臻有心放水,调来的守卫都是一群三脚猫,只能唬一唬人而已。眼看孟扶风要劫走人犯,大闹刑场,他还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并不调兵遣将,截住退路。甚而放眼望去,宫廷侍卫都一窝蜂地挤在茶楼的另一侧,孟扶风所在的方向反而人手较少,成一个大大的缺口。其心其意,昭然若揭。
秦素娥显然也听到了楼下的异响,她身形端凝,一点也没有探问的意思,只是那尖锥一般的“目光”,来回在秦容臻脸上剜刺。教人疑心,她已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忽然,秦容臻失声大叫,原来不知何时,场上涌出了数百个白袍银甲、黑鞓金带的卫士,结阵对敌,有条不紊。单打独斗,都是一等一的战力,布成方阵,就如战场上的万人敌一般,威力不啻一支小型的军队。孟扶风像被囚在笼中的鹰隼,四出乱突,却每每撞在了皮盾藤牌上。欲要轻身而上,足踝处又被数把银钩勾住,陷入重围,挣不出去。
以他武力之高,一时三刻,自然没有性命忧虞,秦容臻却已看得心惊胆颤。忽然,眩目日光之下,孟扶风的剑柄上白光一闪,似是有个凤形的饰物。秦容臻心念如电,顷刻想好了求情的言辞,当着她面跪下道:“姑母,儿臣曾听陛下言及,与玄刀门谊属至交,还以白玉扇坠为证。现在他的儿子既来救人,可否请姑母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秦素娥不为所动,听着她搬请来的侍卫耀武扬威,声震全场。忽然,一声喀啦啦巨响,孟扶风以肉掌接下了外围十人的枪招,却抵不过汇聚一处的如潮内力,被震得生生退后了六七步,脊背抵在树干之上,消解了余势。说来也怪,这些得胜的高手并不上前痛击,又退回了阵内,各守门户。
连秦容臻素来不懂武艺之人,也能看出,他们得到的命令只是死守杜晏华,以防有人劫法场,余人的死活,并不在他们关心范围内。秦容臻心中发急,五内如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孟扶风擦净嘴边的血丝,重又仗剑,扑了上来。在场青眼独具之人,俱能看出,他使出的招式实已妙到毫巅,一转一折,一屈一伸,剑光寒若匹练,绚如霁虹,已是旁人百年难悟的至境了。可惜他心地太过仁厚,先存了一个不伤无辜的念头,只是点到即止,并不斩杀敌人。加之皇门侍卫不断涌来相帮,竟有越杀越多之势。明眼人都已知晓,他的目标只有刑柱上捆缚的那个人,却是将自身的生死置于度外!
秦容臻嘴唇翕动,欲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大睁着眼,捂住了因惊愕而咬住的舌头。在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之下,孟扶风终于窥到隙缝,扭身插入,举剑直击杜晏华!
这一下出其不意,连秦容臻在内,所有人都呆怔住了。孟扶风浑身浴血,额上的鲜血浸润了眼眶,显得恐怖如斯。他拄剑撑身,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心爱的人。从翘出的檐角上,冒出了许多劲装结束的弓弩手,正在朝下放着冷箭。孟扶风已顾不得身后,听声辨位,闪动身形,肩上、腰上、腿上还是着了三箭。
他从来便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他和他之间的恩怨已经太深,他坑埋武林高手是实,残杀官兵、连累百姓也是实。虽然他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但手上却沾满了万民的血。
他没有资格代替天下人原谅,他能做到的,只是亲手杀了他,使他免受零割碎剐之苦。
呼的一声,他拔下腿上箭簇,手上运劲,斜斜飞去,削去了刽子手颅顶的一丛黑发。那个男人吓得魂不附体,抛下刀片,连滚带爬地逃到了人堆里。
孟扶风强撑着一口气,绽开一笑,却是说不出的伤怀:“我不是来救你的,你会恨我么?”
他看着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寻寻觅觅,兜兜转转,他还是找到了他。
一生很长,长到他们可以一次次错过;余生很短,短到不能再亲口听他说一声爱。
今生便要落得如此收煞么?
就在他将红泉剑一寸寸推入他的胸膛时,面前的人却忽然嘶声大喊,喊出的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音符。孟扶风定睛一看,只见他的舌头被人从根截去。这叫声太过凄惨,似在求饶一般,混杂着呜咽、悲泣,再看他的身下,已是黄汤直流。
孟扶风怔了怔,忽然伸手一拽,将他腰间的衣物也扯了下来。却见后腰皮肉雪白,空无一物。他猛然间想起一个画面,在红裀似锦的山花攒簇中,他的玉容艳如海棠照眼,带着纵情后慵倦的鼻音,他就微微笑着,将滚烫的刀鞘印在了半掩的裸身上。那一刻沙哑的尖叫,在自己怀中仰直的脖颈,带着凌虐的美感,让他永世难忘。
就如晴空闪下一个霹雳,孟扶风盯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满眼的错愕。他臂弯里抱着软倒的人,眼神在空中四处搜寻。终于,他看到靖元帝掀起帘幕,一张铁青的脸在高楼闪现。
对视只一刹那,孟扶风的心中已如明镜一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哈哈!哈哈!”他仰天狂笑,嘲笑他,也嘲笑自己。无数的侍卫前赴后继,向他杀去,就如长堤溃决,黑水涌入。他抛下那把红泉剑,身如飘风,双掌一上一下,疾的向人圈外奔去。可秦素娥的手下人怎肯轻易放过他?眼看他坏了大事,不必投鼠忌器,招招狠毒,落手更重。急得秦容臻不顾百姓仰观,扑地跪倒在秦素娥脚下,磕头如山响:“姑母,姑母……儿臣答应过他……这个人不能杀!”
纷飞的银丝中,秦素娥青白的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她轻启皓齿,下令道:“给我杀!”
皇城守卫得到信号,竖起了如林的红缨枪,十八般兵器紧密配合,就如一张降天而下的刀山箭网,逮住了苦苦逃窜的猎物……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
热闹的菜市口已走得一人不剩,只有一个人的身影还跪立当场,远望就如一块巨大的望夫石,背上插着无数没羽箭,密密麻麻,深入骨髓。
淅沥细雨洗去了临清砖上的血迹,一名红衣女子撑着油纸伞,走到死去的男子身边,搀起他的胳膊,半边身子撑起僵硬的人,一步一步向沉黑雨幕中走去。
风中化开轻微的声叹:“我们回家……”
雨势陡涨,天地无声。
(第七卷一世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