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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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声,一阵旋风卷过,柴扉重重地撞在院子里的夯土墙上。一个青衣布裤的书童停下了手中磨的墨,忍不住向外头张望了几眼。大雨中,院门外还站着一个黢黑的影子,兀立在瀑布似的大雨中,撑着一把半旧的绸伞,浑身抖如打摆子。
“老爷,这个人已经站了一宿了,您就见他一见罢。”
面前摆着一张油渍的乌木书案,点着一盏不值钱的通草灯,昏暗的光圈投在他正在书写的竹皮纸上。这是一个头戴玉筩巾、身穿青色交领长衫的中年男子,模样斯文清秀,神情却冷峻逼人。他唇边蓄着短髭,靠近鬓角的头发已有了银星点点。
“不见。”他不加思索,断然拒绝。继而端详着墨痕淋漓的纸面,用未干的猪鬃笔唰唰写落,文不加点,表情郁愤难平,嘴唇紧闭,欻得写完了一张,这才执起一旁毫不起眼的灰陶酒壶,对着壶嘴猛灌下去。劣质烧酒从领襟滑落,溅湿了白纸,还混着点点温热的眼泪。
猛然间一个霹雳,电光照亮了灰蒙蒙的斗室。像天河倒注一般,人间成了一个泽国世界。远远近近的鸡啼犬吠、男骂女哭,便也借着海边的飓风传入耳中。
“老爷,不好了老爷!那个人……那个人……”书童忽然一声惊叫,捂着嘴,指着空空如也的门外。中年男子无奈地搁笔,系起绑腿,也不撑伞着靴,便这样涉水走出屋子。积水冲毁了墙垣上凿开的鸡埘,一窝毛没长齐的仔鸡咯吱咯吱地叫。大雨没过了炉子里的煤灰,浸湿了干柴,院中一片狼藉,污水齐膝。中年男子奔出去,看到门边躺卧的男人,蹲下身子,在他口边试了试鼻息,便再也不看一眼,对紧追而来的书童吩咐道:“带进去,醒了再让他走。”
对老爷的命令,书童从不敢违逆。待到雨小了一些,天边挣出了一线鱼肚白,空气却还湿得能滴出水来。夏攸宜从仅容一人的木板床醒来,慌忙摸了摸身上,看到带来的那串干腊摆在床头,这才回复了一点人色。寝屋与正堂只有一廊相连,成工字形连接,廊上覆以荼靡架,栽着诸多藤蔓绿植,零落的细雨正从叶片上掉入水缸,惊起了栖息其上的红尾蜻蜓。
他晕乎乎地走到正厅,看见了伏案而卧的杜蘅,心头一阵愧疚。他站在花窗前,挡住了跃动在他脸上的一线阳光,杜蘅眨了眨眼,立时惊醒。看到夏攸宜,瞬间板紧了面孔,像没看见他一般,摇动笔杆,继续奋笔疾书。
夏攸宜捏了一手的汗,晾在一旁干看着,好不尴尬。他提起了咸油直滴的干猪腿,试探地开启了话头:“远芳兄,多承你上回搭救出狱,小弟家贫,无以为报,只有老人去年晒的腿子……”杜蘅擡起头来,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冷冷地移开:“我不是为了帮你,也不需要的谢礼,你还是快些走罢。”
如此不留情面,让夏攸宜浑身一僵。他早知这位同僚性情古怪,狂狷不羁,是以蹉跎多年,不得迁升。他本是这南海郡番禺县的一个乡学教授,自从年轻时中了举,连考十多次,都未能中进士。家中妻子跟着吃了许多苦,独自一人把两个儿子拉扯长大,如今早已从一个勤快讨喜的妇人,变成了风霜满面、风湿寒腿的妪媪。
这次是考评糊卷的时候,他不收贿赂,判了县官家的小太岁一个劣等,报到郡里,生生革去了一个秀才。那可是县官倩人一千两银子买来的功名,这个梁子结得深了。又一日,县里捕了一伙盗贼,遍寻赃物不获。县官趁他外出,使人将赃款藏在他的床底下,事发以后,他落了个窝赃的罪名,东市问斩,百口莫赎。还是杜蘅一个书吏,看到卷宗,发觉不对,从头细细勘察,发现床下的脚印带着郁水边的河泥,认定是一个水上的疍民所为。盘查之下,果然找到了知县买通水贼、攀咬仇家的证据。恰逢巡按御史坐衙开堂,一张状纸告上去,知县丢了冠带,杜蘅却也因细故,遭到了革职,在家中耕读为业。
夏攸宜何尝不知,他虽借此扬了名,却也触忤了上峰,成为官员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眼中钉。杜蘅却似毫不挂心,继承了父祖的薄田,白日躬耕,夜晚著书。在田间地头,也常能听见他诵读史汉的朗朗书吟,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放下锄头就肆无忌惮地饮酒。
下完逐客令,杜蘅又埋头于纸卷,过了良久,才捏着鼻梁举起头来,不悦地看着像棒槌一样愣在原地的夏攸宜。夏攸宜虽与他同在一个衙门共事多年,对这位僚友的了解却有等于无。他盯着地下的灰尘,没话找话道:“小弟不才,略懂相面之术。我兄骨骼圆清秀气,额头红白光凝,乃是生于芝兰玉树之家,将来位至贵人公辅……”
“呵呵呵……”杜蘅一声长笑,阻断了夏攸宜的胡诌。他指着庄后的几亩稊田,山沟纵横,稗草丛生,新苗才种下去不久,已经分不出稂莠来了。他掩卷笑道:“我家的田是从家父手里继来,家父是前街火宫庙里看门的杜老官,敢问何贵之有?”
“这……”那杜老头夏攸宜也见过,肉紧皮粗,眉漆发厚,是个一世贫贱的大老粗。和杜蘅觌面相照,任谁也瞧不出是父子来。杜蘅瞧他陷入为难,宽容地笑了笑,又道:“弟活到不惑之年,眼里何曾见过试官?至今还是个粗衣文吏,日日刀笔兴讼为生。这般的生涯,何谈宰辅之才?”一席话,把夏攸宜听得目瞪口呆。杜蘅好意在他肩上拍了拍,淡笑道:“子让兄,我从不信命的。”
夏攸宜却更为不解,他骨子里有些执拗,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我兄正在有为之年,何不温书习字,早日取中个秀才、举人?以兄的文采风流,就是进士也不在话下。早早置了产业,娶妻生儿,才是正理。何至于每日与讼师光棍为伍?”
“哈哈哈!”杜蘅乐不可支,笑得撑着椅背才站住。忽然之间,他神色骤变,像巢由洗耳一般,厌恶地将大门洞开,简直要铺个毯子请夏攸宜出去了。夏攸宜不知自己哪句话不对,讨了个大大的没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得拱拱手,勉强维持着笑容:“我兄既然有事,小弟先告辞了。”杜蘅一通奚落,犹不自足,手中摇着折扇,踱到窗格边,大声道:“世人都想做官,我最怕官来找我。县官来找我,我要头痛三天;州官来找我,我要头痛一月;郡守以上的官来找我么……”偏偏夏攸宜好奇心切,念在是救命恩人,受了奇耻大辱,仍恋恋不忍离去:“你岂不是要头疼一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