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一(第2页)

“着!错了!”黑檀扇骨啪的越窗而过,敲在他的枕骨上。杜蘅见他情状狼狈,收起玩心,呵呵解释道:“若是郡守以上的官儿来找,必有葆旌伞扇、金瓜鸣锣,吵闹个不休,我在十里以外听见,立时就卷铺盖儿走人啦!哪里还会被他找到?”

夏攸宜心下暗惊,不住地想:“这可真是个狂生!”杜蘅却道:“好在你不是个大官儿,我还愿意见你一见。哈哈!哈哈!”这般明褒暗贬,直将夏攸宜气了个颅内生烟,愤愤地一甩袖子,决定再不来贴这个冷屁股。

孰料一个月后,不知怎的,本来在他这上学的几个小学生,纷纷要回束修,转益多师去了。学里的几位老先生看他形单影只,都不住撚须冷笑,明里暗里给了他许多难堪。招不到学生,学正对他颇有怨言,克扣俸银,减免伙食,无所不至。夏攸宜自知是谁人捣鬼,唯有吞声忍气。家里小儿子饿得嗷嗷叫唤,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把半个炊饼让给了哥哥,哭闹得邻里皆闻。

夏攸宜为了一时的正义之心,仕途受挫,眼看生计无以为继,他心里也是追悔不叠。亲朋好友都告借了一个遍,除了岳父肯周济几吊钱,哪个来理他?

这天晚上空气郁热,他挠了挠身上新起的疹子,搬了个竹凳,坐到榕树根上纳凉。草根里传来虫蛇游动的窸窣声响,他正为明日的午饭发愁。他们家的饭食,已由一日三顿、一日两顿,缩减到了现在的一日一顿。半下午的时候吃碗捞面,晚上再喝点面汤,这一日就算对付过去了。

门口拴的黄狗突然叫了起来,还不住地擡起前爪,去扑来人。夏攸宜揉了揉眼,看到杜蘅若无其事地负手转来,他盛夏日也穿着洗至泛白的长衫,科头散发,摇着蒲扇,口中高吟着前人成句。夏攸宜还不敢置信,他已经走进了院门,毫不理会那只狂吠不止的看家狗,进得屋来,“啪”的从腰间取出一物,抛在桌上。夏张氏还抱着哭着要奶吃的小儿子,急急便要进内。夏攸宜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止住她:“浑家,顾兄来是不妨的。”

他看着大马金刀自居上座的杜蘅,有些不知所措。“远芳兄,这是……”“沽酒来!”沽蘅大手一扬,豪气干云。夏攸宜向妻子使了个眼色,张夏氏连忙将孩子哄睡了,趁着夜深踏着小脚,走了无数家店,才打来一角黄酒,还剩下十几两散碎银子。杜蘅却看也不看,没有半分收回的意思,将两人的杯中满上,也不敬酒,独自个儿喝了个酒到杯干。

夏攸宜正愁不知如何打开话头,忽见他叠起指头,摇了一摇,神情似醉非醉:“你爱听讲史话本不爱?”“什么?”夏攸宜疑心自己听错了。倒是他的大儿子,已经懂点人事了,成天在书摊上野,最爱白听说书。闻言支棱起耳朵,凑趣道:“伯父,瞧不出来,您还会说故事。”杜蘅又一连饮了个双杯,清俊的眉眼泛上了残红。他指着见底的酒杯,大声道:“满上!满上!”

他开口讲述,夏攸宜听了有一刻钟,只觉得毛骨悚然,恨不得急忙打断他。“这……仁兄切不可妄言,当心犯忌,须知祸从口出啊!”今上年老,最忌人谈论时事,许多涉及当今的违碍字句,都从书刻中挖去。杜蘅闻言,微微一哂而已:“若我所言为实,不言便可抹去么?我若乱造胡编,一通胡话有何可畏?”夏攸宜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唯有听任而已。听至关节处,连他也深受吸引,目不转睛,口唇微张,直恨不得一晚上听完不可。至可喜可乐处,二人必碰杯痛饮;至可伤可悯处,也必相对痛哭。

越至后来,杜蘅越低回哽咽,中断数次,不能终篇。夏攸宜举杯敬他:“恨不生为书中人,远芳兄真乃至情至性人也!”杜蘅却没听到一般,怔怔地对着瓷杯,泪落如雨。

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沓书稿,字字泣血,竟已有数万言之多。杜蘅瓷白的脸更加惨白,低低道:“子让兄,此书流传世间,终为不祥之由。我去后,烦你将其付之一炬。我自己下不了手……”

夏攸宜接过翻看了一阵,与他向日所言,大致不差,不免困惑:“究是我兄心血凝成,自是天壤间一种文字,何不刊付剞劂?”杜蘅越笑越惨,凝眉无语,只是摇了摇头。那日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的身影,连他的小庭深院,也一夜之间搬至一空。若非夏攸宜与他同领皇粮二十多年,几乎要怀疑是花妖木魅,在狐窟鬼场上做屋,引诱生人了。

听他的左邻右舍说,那天他家来了许多人,领头的身着璎珞盔甲,手执御林长刀,骑坐银鞍白马之上,显然是官府中人。杜蘅一见来人,便即沉下脸色,拒不见客。领头之人却从怀中取出一轴密旨,迫他领受……

零零碎碎的传闻,夏攸宜也不知听了多少,终难证实。不久之后,靖元帝宾天,龙兴帝登基,大赦天下,连罪在不赦的三等犯人也得到了减免。就在那一年开设的恩科,夏攸宜侥幸考中了三甲末尾。却因宦囊如洗,只选了几任穷县的长官,总算尝到了为官作宰的威风,就再难寸进。几经沉浮,被人告发早年在番禺教谕的任上贪墨舞弊,丢了官身。回首前尘,妻子久病身故,两个儿子也都各自为家,赘入高门,久不来往了。他在贫穷无告之际,从衣兜中翻出了这么一沓破破烂烂的手稿,联络了几家书商,署以己名,改订发表,才赚得了一点糊口银子。此书也因而大白于天下,且因文网日疏,往日触忌的一些人事,早已事过境迁,无人在意,倒是奇情诡事,动人观瞻,竟然大售起来。这且不提。

杜蘅跟着锦衣缇骑,从瘴雨蛮烟的岭南,回到了繁华络绎的中原。这日舟次京口,他下了船,对羽林卫士只言散心,一人走到了草木菁菁的水边。远离了毒热蒸人的百越之地,长江边已是红叶凋零,秋色醉人。几名渔夫一面整理钓丝,垂钓鲜鲈,一面闲话家常,舒展歌喉。杜蘅凑近了听,那曲词颇为有味,应是出于某位落魄江湖的艺人之手,声如裂帛,直入层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