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三(第2页)

秦素娥一袭绛紫曳地长裾,在卫士的簇拥下破门而入。她的脸已被愤怒烧红了,侧耳听着屋内动静,陡然发难,手指成爪,对着杜晏华扑了过去:“贱人!你还我儿的命来!”秦容臻无声地挡住了她。秦素娥发狂地撕挠着他的脸,冷笑道:“你敢阻我?!你忘了我有遗诏么!三万皇畿守卫已被我连夜调到了承天门外,天明之前,他若还活着,我一声令下,他们立时就会攻进来!到时玉石俱焚,可莫怨我老身没给你机会!”

秦容臻面色白了白,动作就如僵缓的朽木。他怔怔地唤了一声:“进忠。”梁进忠哗地一声,哭地眼泪鼻涕俱下,糊了满脸:“陛下……不可啊陛下!”秦容臻厉声道:“拿出来!”梁进忠抽着鼻子,连滚带爬地伏到秦素娥脚下,从层层黄缎的包裹下,取出了一纸诏书。秦容臻道:“姑母,这是儿臣的退位诏书。明日一早,儿臣就整备车马,远赴姑苏守陵……但求姑母,善待我的环儿。”

他话声刚落,秦素娥和杜晏华齐声道:“什么——”秦素娥像遭了一记闷棍,手指颤抖地展开那叠皱巴巴的黄卷,忘了自己不能读字。杜晏华死死地看着秦容臻,像看一个陌生人般,那完美的笑容也出现了一丝丝的裂痕。

秦素娥的手还不可置信地屈伸着,像扭动的蚯蚓,指着秦容臻:“你……你当真愿意,放下这天下江山?”秦容臻微笑道:“但求姑母言而有信,放过这个人罢。”“你……你……为何……”秦素娥的语气里满是疑惑。这么多年,她的心里像是包了一颗坚硬的小石子,后来长出的心瓣,又在其上包了一层又一层,早已成了一个硬沉如铁的怪物。她料不到她的心竟然还会痛。

久远到记不清的一天,是不是也有一位帝王将自己揽在怀中,为她挡下了兜头而下的利刃?他画幅里的她,永远都在没心没肺地笑着。他眉眼温柔,摇漾似水。他执起她的手,像握着一枝珍重的玫瑰。他说:“阿嫦永远都是阿嫦。”

可岁月迁改,人情易变,阿嫦再不可能是当日的阿嫦了啊……

清哥哥,如果是你,会如何做呢?

一滴血泪自她紧闭的眼中流下,她整个人像虚脱一般,靠在秦容臻的怀里。面上似喜似悲,交替变幻。终于,她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笑声撕裂了幽深的地道,似能上达青天,叩开帝阍。她从昏迷一般的死寂中,忽然问出了一句话:“他长得像舅舅么?”秦容臻愣怔一刹,陡然明白了,狂喜道:“像!很像!你摸摸……”他将杜晏华叫到身前跪下,颤抖着执起秦素娥的手,在他的脸上摸索着。

过了一会儿,秦素娥软软地垂下手腕,悲喜交集的脸上又落下了一滴血泪。她默默地自怀中取出永安帝的遗诏,放在灯烛上。她的手与火光贴得极近,似感受不到那灼烧皮肉的刺痛。在焰光陡盛的一刹那,黑灰纷扬洒落。

良久,秦素娥才借着龙头杖,直起了佝偻的身子。她似是一夜间老了十岁,声音枯寂,就如秋后声咽的蝉:“女主之祸,未亡人再清楚不过。帝王家的爱,注定与常人不同,只盼你从心所欲,不怨不悔……”秦容臻动容地跪在她面前,喜悦得无以复加:“谢姑母成全!”

秦素娥老迈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回闭锢了她青春的长清寺。青灯黄卷,暮鼓晨钟,一直到她离世,再也没有走出山门一步。

长安西郊,渭水自流,麦秀青青,风烟望眼。五陵山色黛青,秦川波横水骤,登高而望,其下的宫城如一张四四方方的网。一缕炊烟,散入了长空薄薄的秋云中,中断了人字形的雁阵。

蜿蜒的水磨青砖地上,哒哒的行来了两骑马。旭日照在打头那人的身上,白衣沾染了金辉,像霓为衣风为马的云中君。秦容臻策马紧随其后,两匹枣马像比赛似的,鬣鬣红鬃在风中燃成了横吹的火焰。这般纵马游遨,以天地为须臾,以造化为一瞬,令人回到了少年时候。

秦容臻的马却渐渐慢了下来,他看着他们间的距离从一丈,两丈,直至越来越大。旷野的风抚平了他的哀愁,他扬声问:“你要去哪里?”前方疾驰的人头也不回,在马上答:“天下!无论何处,我总会找到他的!”

声音像碎落的琼瑶,在风中零落满地。秦容臻驻马不前,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终于和青山一色。像初阳下的雾雨,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又站了很久,直到天空下起霏霏细雨,阳光隐进了云层里。梁进忠为他撑起纯黄龙伞,不解地问了一声:“陛下为何不告诉他?”秦容臻觉得风沙迷了眼,他用力地眨了眨,却是边笑边流泪:“他身中‘幽兰血影散’,已是无药可解。太医说不出三年,必死无疑。我若将他留在宫中,费心照料,兴许还能多活两年……”泪珠从他的鼻尖淌下,他看着苍茫的绿野,微笑道:“朕替他做了选择,希望他不要恨朕。”(衰兰子曰:当日施刑,千人共睹,殆惨不可言。尔乃厚诬孝宗,藐视国法,私放犯人,色迷心窍,是何道理?如此邪书,淆乱是非,无中生有,播在人口,不亟毁之,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