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页)
靖元帝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肺腔疼痛,咳嗽不止。当他又倒下去以后,口中已说起了胡话。梁进忠急忙将杜蘅带走,他还没走到皇极门外,就听宫里的丧钟响了三下。哭声自玉华台正中升上来,几使日月不转,阴云愁结。
他心中是一片空漠漠的悲哀。父亲早已不在人世,这一点并不出乎他的意外。真正听到确凿的消息,心里的某个游丝一样纤细的羁绊斩断了。
从此,他在世上无依无着,再无寄托。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宫禁,在深墙曲院之间,突然走出了一个浑身缟素的男人。他胡子拉碴,眼下青黑,显见操劳多日,彻夜无眠。他头上戴着嵌珊瑚的金冠,鞋履干净,容貌不俗。杜蘅惊讶地擡头,看到来人的脸,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了。
“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秦嗣环迎风流着眼泪,泪眼朦胧地挤出一个微笑。“你我之间,何时如此生分了?”
杜蘅嘴唇紧抿,看着他两鬓的风霜,摇了摇头,喃喃道:“太晚了!真是……太晚了!”
若非中间阻隔了三十年,他们幼时那一点朦胧的情愫,或许能在日后成为彼此一生的慰藉。可惜分别日久,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重逢,此时相望也徒劳。
看他转身欲走,秦嗣环不自禁地出声唤道:“别走!”杜蘅脚下一顿,没有回头:“殿下快准备出殡罢,还有登基的事务……”秦嗣环向他伸出了手,诚恳道:“若得你为臣,我们一起整顿河山,定会教臣工复位,万民欢腾。”
一片雪花飘了下来,将他的青衣洇成深墨。他的眼眶濡湿了,清寒的脊背兀立风雪中,像感受不到寒冷。
数十载功名无份,壮志蹉跎,试问天下哪个有志男儿能堪受?
不辞长做云间鹤,飞来飞去帝王家。
杜蘅转身,握住了他的手,相逢一笑泯恩仇。
雪落无声,天地皓白。
明年,秦嗣环登基,改元龙兴,大赦天下,免除逋赋。外修邦交,内革弊政,归马于华阳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四海商民,络绎于途;百姓之家,夜不闭户。兆民繁阜,殆出数倍。龙兴帝又效桐叶封弟的故事,丹书铁券,启土开封。使黄河如带,泰山如砺,江山永宁,河清海晏。
龙兴九年,一行驼队从黑水河边行过。傍晚黄沙四起,大风刮得驼背上的藤箱左右乱晃,洒出了几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那是上好成色的鸽血红,只有波斯王宫里才有。首领望望天色,召集队伍停下,他的手下来帮他把成箱成箧的宝石卸下。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独行散客,交付了银子,和商队同道入关,此时也各将捆牢的行李解开。
首领头上缠着白色的卡菲耶,白袍的胸口处绣着黑色花纹。他让队伍围聚在篝火边,搭帐过夜。几个手下走过来和他理论,声音渐高,首领气恼地将一袋羊羔酒摔在地上。
这个地方在昆仑山脚下,闻得山顶有琪花瑶草,洞天福地,斗大的灵芝,不死的精卫,这些神话且不去说他。单说近日来有许多在沙漠中行进的商队,都于日夜交替、阴阳交界的那一刻,看到过一个黑衣黑甲的战士,骑在一匹黑马之上,像个古昔的幽魂,在山脚下徘徊。他所过之处,会响起一阵苍凉的笛声……
今天一路都没找到绿洲,水源短缺,大家都不愿再走。首领也想趁此点数一下宝石的数目,便拒绝了继续赶路的建议。
时当深夜,飞沙似雪。劳累了一天的商人蜷缩在羊皮睡袋里,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下。篝火熊熊地燃烧,发出劈劈啪啪的干柴爆裂声。突然,火焰一下子窜起老高,火墙之后现出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影。与此同时,悠悠的笛声响了起来,似从远处神山上飘下来的仙音。
这时,一位独自无眠,坐在火边的旅客,从胸前拿起穿了线的骨笛,放在唇边悠悠地吹和起来。他露在宽袍外的手肘白若砂银,一头青丝散在风中,漫舞飘卷。
在萤火点点的夜里,两道笛声纠缠在一起,飞入了夜云沉沉的天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