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长相守,共白头(3)(第3页)
孟屿看着那串被他遗忘的、糖衣都有些微微融化粘手的糖葫芦,再看看她眼里闪烁的、小小的“报复”光芒,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认命般地点点头,拿起糖葫芦,对着她,大大方方地咬下一颗山楂,故意夸张地嚼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眼神里带着任君拍摄的纵容。
大力立刻掏出相机——动作快得像变魔术。她迅速解锁,调整镜头,镜头对准正在“表演吃播”的孟屿。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似乎想把他背后那个冒着热气、金灿灿的烤地瓜炉子和他们正在“解冻实验”的保温杯也框进去。
“表情管理…请配合优化。” 她一本正经地指挥,声音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要体现‘对照组数据’的…严肃性。”
孟屿努力绷住想笑的嘴角,对着镜头,做出一个极其“严肃”的咀嚼表情,眉头微蹙,眼神“凝重”地盯着糖葫芦,仿佛在进行一项关乎人类味觉未来的重大实验。
“咔嚓!咔嚓!”
大力连着按了两下快门,看着屏幕里孟屿那副故意搞怪又帅得没道理的“严肃”吃相,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
“数据采集…严重失真!”她笑着宣布,把手机屏幕转向他,“但…娱乐性参数超标!”
孟屿凑过去看,屏幕里自己那副模样让他自己也乐不可支。
他伸手,带着点惩罚性地揉了揉她戴着帽子的脑袋:“失真也是你这位不严谨的摄影师造成的。”
他揉乱了她的头发,也揉散了她最后那点强装的“报复”架势。大力笑着躲闪,帽子都歪到了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
“冻梨…好像差不多了。”她喘着气,指着保温杯提醒,试图转移话题。
杯子里,那个冻梨已经完全软化,表皮呈现出一种深紫褐色,周围的水变成了深褐色浑浊的梨汁。
孟屿小心地把冻梨捞出来,果子变得软塌塌的。大力拿出纸巾垫着,接过冻梨,小心地在顶端咬开一个小口。
冰凉清甜的梨汁瞬间涌入口中,带着一种独特的、被冰冻驯化后的甘冽,酸甜可口,沁人心脾。
“好喝!”大力满足地喟叹,把梨递到孟屿嘴边;“快尝尝!相变完成后的风味物质重组…效果惊人!”
孟屿就着她咬开的小口吸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汁水滑过喉咙,驱散了刚才吃糖葫芦的甜腻,确实舒爽:“嗯,名副其实的‘冰火两重天’。”
他点头赞同,看着大力小口吮吸着梨汁,鼻尖沾了一点点深色的汁液,像只偷喝到琼浆的小花猫。
他再次拿出手机。这一次,他没有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地举起来,镜头对准正捧着软塌塌的冻梨、吸溜着汁水的大力。
“大力同学,”他带着笑意宣布:“看镜头。”
大力闻声抬头,嘴里还含着梨肉,清澈的眼睛看向镜头,没有闪躲,反而在短暂的愣神后,对着他的镜头,露出了一个被梨汁浸润得格外水润、带着点羞涩却无比甜软的笑容。
“咔嚓。”
这一次的快门声,伴随着烤地瓜炉子呼呼的鼓风声、远处模糊的吆喝声、以及两人心照不宣的低笑声。
两个人沿着堆满冻货、塑料日杂和廉价冬装的摊棚缝隙穿行,像两条逆流而上的小鱼。
空气里冻梨的清甜还未散尽,大力捧着那个喝空了的、内壁还挂着深褐色糖浆的保温杯盖,小口回味着最后的冰凉余韵,鼻尖被寒风扫过,又悄悄缩了缩。
孟屿牵着她,用身体挡着人流最拥挤的方向,目光掠过那些千篇一律的“甩卖”“清仓”招牌,落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拐角。
那里,两栋旧居民楼的山墙之间,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狭窄的门脸。
门框是早已褪色发黑的木头,嵌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旧木板,上面用墨色极浓、却已斑驳脱落的毛笔字写着:
【墨缘斋旧书】
字迹筋骨尚存,却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寂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着旧报纸的窄门,一股迥异于尘世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霉味,而是更古老、更庄严的混合体——陈年宣纸在幽闭岁月里缓慢释放的、带着纤维韧性的微甜。
松烟墨沉淀百年后特有的、如同古木年轮般的沉厚;以及尘埃在漫长光阴中发酵出的、一种近乎檀香的悠远底蕴。
空气凝滞,仿佛连时间在此地都放缓了脚步,变得粘稠而肃穆。
光线吝啬地从两盏蒙尘的、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中挤出,晕染出昏黄的光域,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
这哪里是店铺?分明是一座书籍的陵寝,一座沉默的圣殿。
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由深色、纹理粗犷的老榆木打造,历经岁月摩挲,边角已磨出温润如玉的包浆,像沉默的巨人肋骨,支撑起这片知识的苍穹。
架上并非整齐码放,而是层层叠压、纵横交错,如同远古地层被蛮力挤压后的剖面。
泛黄的线装书毛边裸露,如同卷轴残片;褪色的蓝布函套包裹着厚重的典籍,其上题签墨色已淡;更有蒙尘的卷轴斜倚在角落,轴头温润,仿佛刚被某位先贤搁下。
各种形制、不同年代的书籍在此沉眠,堆积出一种令人屏息的、近乎神圣的丰饶。
地上亦是书的国度,用粗粝的麻绳捆扎,或用厚实的桑皮纸衬垫,形成一个个沉默的、微缩的文明丘冢。
最深处,一张同样饱经沧桑的宽大木桌后,坐着一位老者。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袍,身形清癯,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
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铜框圆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古井。
一盏小小的、绿玻璃罩的豆油灯(仿古式样)在桌上投下摇曳的暖光,灯下摊开一部纸色如栗的册页,他枯瘦的手指正缓缓拂过一行行竖排的墨迹,对来者恍若未觉。
孟屿踏入这片沉静,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再放轻,如同朝圣者踏上圣地。
他松开大力的手,目光如虔诚的烛火,扫过那沉默的巨人书架。
指尖无意识地掠过那些书脊,触感各异:有的冰凉如青铜,那是函套的金属包角;有的温润如璞玉,那是楠木夹板的书板;有的粗糙如砂石,那是未经裁切的毛边纸本。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侧身避让着地上的书丘,身体几乎贴着那承载着千年重量的书架穿行。
大力并未紧随。她立于门口那片相对“开阔”的微光里,目光同样被这浩瀚的典籍之海吸引。
但她的视线很快落在孟屿身上——他微微仰首,目光锐利地穿透尘埃,扫过一排排沉睡的书脊,那专注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者的肃穆。
她悄然取出相机,屏息凝神,镜头无声地对准那个在书山册海缝隙中跋涉、如同在时光长河里溯流而上的背影。
指尖轻触,微不可闻的“咔嚓”一声,融入这无边寂静,未激起一丝涟漪。
孟屿对此浑然未觉。他的心神早已沉入这片无垠的书海,被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直觉牵引。
他在寻觅什么?或许是一种共鸣,一种被这沉静之地唤醒的、对某个失落时代、某段湮没回响的渴望。
骤然,他的脚步在一面靠墙的书架前凝固。
这书架比其他更显古拙,木色深沉如铁,纹理虬结如龙蟠,散发出一种历经无数寒暑的沉郁之气。
书架上层堆积的典籍几乎被尘埃封存,书名难辨。然而,他的目光却如磁石般,死死吸附在书架最底层,贴近冰冷地面的阴影深处。
那里没有散落的书册,只有几个用厚实的靛蓝粗布严密包裹、以玄色丝绦仔细捆扎的长方形包裹,如同供奉于神龛深处的圣物。
其中一个包裹的边角,许是丝绦经年松弛,靛蓝粗布微微掀开一线,露出内里一抹惊心动魄的深紫!
那深紫并非寻常染料的色泽,它厚重、内敛,仿佛沉淀了无数星辰的光辉与黑夜的深邃,在昏暗中幽幽流转,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仪与沧桑。
孟屿的心跳骤然停滞。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缓缓屈膝,单膝点地,如同向先贤行礼。
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极其轻柔地拂开包裹上沉积的岁月之尘。触碰到那抹深紫的一角,冰凉而坚硬,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他尝试着,用指尖最细微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拨开旁边挤压着它的另一包裹,让那一线深紫暴露得更多。
终于,借着身后豆油灯那微弱却执着的光晕,他看清了那深紫色硬质封面(特制漆布)上,以纯金锤揲而成的、古朴庄重的篆体书名:
【皇明经世文编】
四个字,如同四枚烙印,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
孟屿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彻底断绝。他知道这个名字!
这是明末清初编纂的一部煌煌巨着,汇辑了有明一代关乎国计民生、典章制度、边防军政的奏疏、论议、书牍、策论,堪称明代历史的“活化石”,是研究那个风云激荡时代的第一手宝库。
他曾在王教授的书房见过影印本的残卷,那字里行间流淌的忧患意识与经世智慧,令他心驰神往,却憾于无缘得见真容。
坊间流传的翻刻本早已失真,他以为这承载着大明最后气魄的鸿篇巨制,其原始印本早已散佚于历史的烽烟……
竟……在此?!
指尖的颤抖愈发剧烈,他小心翼翼,如同触碰稀世易碎的琉璃,试图将那本被包裹挤压的巨册请出。
靛蓝粗布与玄色丝绦发出细微的、如同琴弦崩断前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书殿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后生,轻些。”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金石般穿透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字正腔圆,用的是旧时官话的腔调。
孟屿浑身一震,猛地回首。
不知何时,那布袍老者已无声无息地立于他身后几步之遥。
他依旧佝偻着背,但浑浊的眼眸透过铜框镜片,此刻却锐利如电,直直地落在他……和他手下那抹深紫之上。
“此堆……”
老者声音沉缓,字字千钧,“乃数十年前,自一江南故家流散而出。多为前朝故物,蒙尘久矣。”他的目光扫过那惊鸿一瞥的《皇明经世文编》,“你……识得此物?”
孟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槌撞击夔鼓,他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与激动:“是……晚生识得!此乃《皇明经世文编》!我华夏经世致用之学的煌煌巨典,晚生……梦寐以求!”
他用了“晚生”的自称,姿态谦卑至极。
老者浑浊的眼珠在镜片后微微转动,似乎在审视孟屿灵魂的成色,又像是在掂量那部沉睡巨着的分量。
他慢慢踱步过来,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掌控时间的从容。他亦屈膝蹲下——动作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庄严——枯瘦的手指如同抚弄琴弦,灵巧而郑重地解开了那玄色丝绦,一层层揭开那靛蓝粗布。
一部厚重得惊人的巨册显露出来!
深紫色的特制封面(细看之下,似为掺入金粉的漆布),边缘以錾刻云龙纹的紫铜包角加固。
封面正中,那四个纯金锤揲的篆书大字“皇明经世文编”,在豆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沉静而永恒的光辉。
书页侧缘已泛出深沉的栗色,那是时光与无数目光共同摩挲的印记。
老者双手托起这部巨册,如同托起一方传国玉玺。
他用袖中一方素白丝帕,极其珍重地拂去封面浮尘,动作带着千年传承的仪轨。
他翻开厚重的封面,内页是洁白坚韧的宣纸,墨色乌亮如漆,字迹方正端严,力透纸背,正是明末清初典型的馆阁体风骨。
“哦……是它。”
老者似乎终于确认,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如同古钟余韵。
他缓缓合上书页,那深紫封面上的金字似乎也随之敛去锋芒,归于沉静。他将这承载着帝国余晖的巨册,郑重地递向孟屿。
“请吧。明珠蒙尘,终非所宜。此物……当遇识者。”
孟屿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以最恭敬的姿态,如同承接圣旨,双手接过这部沉甸甸的典籍。
书入手,那分量远超想象。
仿佛托起的不是纸张,而是一个王朝最后的精魂。
深紫的封面冰凉地烙印着他的掌心,纯金的篆字在昏光下流淌着无声的威仪。
一股源自历史深处的、混合着崇敬、激动与近乎战栗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谢…谢前辈厚赐!晚生……晚生……”孟屿的声音哽咽了,深深躬下身去,无法成言。任何金钱的衡量,都是对这圣物的亵渎。
老者摆摆手,浑浊的目光却越过孟屿,落在了门口那片微光里。
大力正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青竹,清澈的眼眸映着灯火,如同古潭映月,沉静而纯粹。
“不必言谢。”老者慢悠悠地说,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仿佛看透世情的笑意,“若言酬答……”
他枯瘦的手指遥遥一点大力,“便以此女眼中之光华,足矣。观之……令人心定神宁。”
孟屿浑身一震,顺着老者的目光看向门口的大力。她正静静地望着这边,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沉静的轮廓,那清澈的眼神,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尘埃。
一股比获得宝典更深的暖流,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感动,涌上心头。
他再次深深一躬,将这部承载着华夏智慧与气运的《皇明经世文编》如同最神圣的祭品般,小心地抱在胸前。
他转身,抱着这千钧之重,步履却异常沉稳,穿过狭窄的、如同时光隧道的书架通道,走向门口那束光,走向静静伫立的大力。
大力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转过身。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胸前那深紫鎏金的巨册上,清澈的眼眸瞬间亮起,那光芒并非狂喜,而是一种洞悉了历史厚重后的、深沉而纯粹的喜悦,如同暗夜中升起的启明星。
“寻到了?”她轻声问,声音在寂静的书殿中清越如磬,带着一种了然的宁静。
“嗯。”孟屿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书册的重量。
他微微侧身,让她能看清那纯金篆刻的书名:“《皇明经世文编》。它……竟真的还在。”
大力没有立刻去触碰。她只是微微垂首,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细细端详那深紫的封面,那纯金的篆字,那泛着岁月幽光的紫铜包角。她的眼神专注而虔诚,仿佛在阅读一部无字的史诗。
“它在此,”她抬起头,直视孟屿眼中翻涌的激动与敬畏,声音平静而笃定,带着穿透时空的力量,“只为等一个能读懂它心跳的人。”
孟屿的心防在这一句话面前彻底崩塌。
他看着她沉静眼眸中映着的、自己和那部巨典的影子,一股源自文明源头的洪流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伸出手臂,不是去护书,而是将眼前这个仿佛与历史长河同在的女孩,连同她身上不染尘埃的澄澈,一同紧紧拥入怀中。
手臂收得极紧,带着一种传承文明的珍重与找到精神归所的虔诚。
大力被他这蕴含着千钧之力的拥抱拥住,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彻底放松下来,脸颊轻轻贴在他厚实的衣襟上。
隔着布料,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那心跳的节奏,竟仿佛与怀中古籍所承载的历史脉搏隐隐相合。
她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掌心落在他紧绷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与理解。
狭窄的书店门口,昏黄的灯火下,两人静静相拥。
周围是沉睡千年的典籍,空气里弥漫着纸墨的沉檀之香与历史的悠远气息。
孟屿的下巴抵着大力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干净的清气与怀中巨着那浩瀚深邃的底蕴。
他闭上眼,感觉怀中的《皇明经世文编》如同一块深紫的镇国基石,而拥抱着的大力,则是照亮他通往历史幽径的永恒明灯。
过了许久,孟屿才微微松开手臂,但依旧环着大力的肩膀,仿佛守护着最珍贵的双璧。他低头,看着女孩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声音低沉而庄重,如同宣读一个古老的誓约:
“大力。”
“嗯?”
“归途之上,”他嘴角扬起一个无比郑重、又带着无尽温暖的弧度,“我为你……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