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经雨透陌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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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门虚掩,竹影斜落,小道干净如昔,门扉上木纹微微发白,像被岁月细细摩挲过的旧时光的纹路。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顾长渊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还穿不穿那身惯常的浅灰素衣?说话时神色是不是还是那般淡淡的?他站着的时候,是不是更稳了?又或者…眼神里,是不是也多了些她不认识的东西?
 




    她站在门外,指尖轻贴在那扇木门上,掌心微凉,像贴在一层旧梦之上,低着头,心里像是骤然停了一拍。
 




    那一刻,山林寂静,陆棠听见了自己略带迟滞的呼吸声。
 




    没想到没等到她没有用力去推,院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妇人,低眉顺眼,手里还抱着一件旧衣服。眼眶有些红,像是刚哭过,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悲苦的神色,反而隐隐透着一丝安定与满意。陆棠认得,是阿牛的遗孀。
 




    她一抬头,看见陆棠站在门外,微微一怔。眸色轻动,却也很快回过神来,眉眼温和,朝她微微福身,轻声唤道:“寨主。”
 




    陆棠微微点头,嘴唇动了动,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她也并未多言。礼数周到却不拘谨,行过礼后,便绕过她,将怀里的衣物叠好,放入门边的竹篮中,又提了帕子拢了拢风中散乱的鬓发,转身顺着来路慢慢走远,步伐从容,背影干净利落。
 




    陆棠心中一动,顺着打开的门步入院中,脚步不自觉放得很轻。
 




    小院子与她记忆中并无太大不同,旧木窗、青石砖、屋檐下的竹竿还挂着风干的药草,只是少了从前的冷清,多了些人声。
 




    院中天光柔和,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桌,几张小凳围在两侧,三三两两站着好几拨人,有的拿着纸笔,有的抱着一包衣物,低声商量着什么。
 




    顾长渊坐在桌旁的轮椅里,身姿笔挺,正低头写字,眉眼沉静,神情专注。他一边落笔,一边与旁边的裴朗媳妇低声交谈,神色温和,时不时点点头。
 




    院里人多,他侧对着门,一时竟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反倒是靠近门边的大勇嫂子最先看见了她。她一眼认出了陆棠,怔了一瞬,眼底情绪翻涌,随即挤出一抹笑来,压低声音唤道:“哎呀……寨主回来了?”
 




    陆棠被唤得一怔,回神时已有几人望来,于是只得轻轻颔首,语气略低:“嗯……我来看看。”
 




    大勇嫂子快步迎了两步,手中还握着件素衣。她看着陆棠,嘴角动了动,话没说出口,眼底却已悄然泛红了,片刻后才轻声道:“您回来,是来参加寒衣祭的?”
 




    陆棠一时间有些懵,但没有多问,只顺着她的话应道:“是呀……这些年,我都没赶上。”
 




    大勇嫂子听了这话,轻轻“唉”了一声,低头抹了抹眼角:“也难怪,外头那么乱……这世道,走的人太多,家里人总得有个念想。”
 




    她说着,将手里的东西展开一点,语气缓了些:“是顾先生想出来的法子。他说衣是情,让我们亲手缝一件单衣,写上想说的话,烧给天上的人。”
 




    “寨里识字的人没几个,这不,大家都来找他写。” 她指了指院中等候的几人,声音顿了顿,又像是解释,又像是在缓解什么。
 




    陆棠低头看了眼她手中的衣服,笔迹工整清秀,末尾写着:“……下回再见你,别忘了穿厚点。” 一句寻常不过的关照,却像一针一线,密密缝进人心深处。
 




    她一时没说话,喉间微微发紧。
 




    大勇嫂子却似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低头盯着那片衣襟看了片刻,忽而轻轻笑了,抬手擦了擦眼角。“您回来也好,真的好。” 她声音不大,笑意里藏着一丝颤意,“这些年我们母子,寨里从来没亏待过,日子是苦了点,可没断过口粮。顾先生都跟我们说了,我们都知道您难,也从没怪过您。”
 




    说着,她伸手拉了拉陆棠的袖子,像是想转开话题,又像是下意识寻求一种熟稔的支撑。“你别说,顾先生写得是真好。” 她轻声笑着,眼圈却仍是红的,“跟做法事的不一样,像是……真把你心里那些话,全给掏出来了。”
 




    陆棠轻轻点了点头,视线又悄悄越过她,落在院中那个沉静的身影上。
 




    他还没回头,仍旧在认真倾听、落笔、回话。薄雪映光,落在他肩头,也落在桌上那件衣服上。
 




    等的人还有好几个,她见他不方便,也就没打扰,悄悄退出了院子,顺着墙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取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就着一壶温水,草草吃了几口。
 




    饭后,她独自沿着山道往后山走去,依照她们的指引,去看那面新立的英灵壁。
 




    十里长山后崖,有一面巨大的裸岩,旧时荒凉,如今被磨光凿平,开辟为纪念碑壁。岩面泛着沉沉的青灰色,其上一笔一划,密密刻着每一位阵亡将士的名字。
 




    陆棠走近时,山风正起,松涛阵阵,像是那些沉默无言的名字,在耳边低低地、一遍遍呼唤。
 




    她目力极好,便一行行地看过去——熟悉的姓,熟悉的名,熟悉的昵称。
 




    她看见了阿牛的名字,还有裴朗、魏川、冯庆、黄九郎……一个个面孔从旧时光里浮现出来,有的意气风发,有的肆意玩笑,有的年轻的脸还来不及长出胡茬,最后又都沉入黑暗。
 




    她没有数,也没停下。只是一步步往前走,不知不觉的,天色渐暗。
 




    风中飘来一缕香烛的气息,远处有微弱的火光亮起。她抬头望去,是寒衣祭的人群缓缓而至,火光在夜色中摇曳,像是一条温柔而肃穆的河流,缓缓流向人心深处。
 




    她没有走近,只在林间一角站定,静静地望着。
 




    顾长渊也在其中,轮椅停在火光边沿,安静地陪着众人。一件件缝好的寒衣,被一件件投进火中。
 




    场中无人言语,众人盘膝而坐,彼此靠近,或低头默念,或遥望夜空。熊熊的火势衬得夜色更深,浓重的墨色里,每一个人,都轻声对着夜空说了点什么。不是誓言,也不是祈求,而是最寻常不过的心事:
 




    “爹,我过两年娶媳妇,你回来喝酒不?”
 




    “孩儿,你照顾好自己,娘在这里一切都好。”
 




    “阿成,我梦见你了,别再一个人走那么快……”
 




    像说给风听,也像说给自己听。没有哀号,没有撕心裂肺,只有一股绵长而温柔的沉静,像水一样,从人群中央缓缓流出,浸入夜色,浸入骨血。
 




    陆棠隐在林后,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只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一束束寒衣被火焰一点点吞没,看着顾长渊仿佛早已习惯地陪在一旁,稳稳地守着这一切。
 




    直到人群中,有人终于低低哭出了声。
 




    她也终于忍不住了。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泪水却悄无声息地漫了出来,一点点落入衣领,落进胸口。像是这些年所有压抑着的疼痛,悄悄找到了出口。她站在风里,哭得很轻,也很久。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堆火光缓缓带回了人间。那颗久未落地的心,终于慢慢有了归处。
 




    等到她再敲开顾长渊的房门时,屋内灯火微暖,温渠正扶着他站起身来。顾长渊听见动静,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眸光一顿。他低声请温渠将手杖递过来。
 




    温渠神色一动,却没多问,只将手杖稳稳放到他掌心,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门掩上,屋中只余他们二人。
 




    夜风轻晃着窗棂,烛火无声跳动。光影微晃,屋中一时安静得近乎凝固。
 




    陆棠站在门边,没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他。他脸色比记忆中略显苍白,气息不如以往沉稳,但眉眼依旧清朗。站姿挺直,手杖撑着身形,在灯下显得格外瘦削。
 




    见她沉默,顾长渊先开了口,语调极轻:“今天下午,我就觉得,好像……隐约看到你来着。” 他说着轻轻笑了笑,眉眼里浮起一点近乎迟疑的温柔,“不过离得远,看不清,没敢认。后来张婶她们告诉我,我才敢确定。”
 




    陆棠没有答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他垂了垂眼,语气半带调侃又带一丝小心:“怎么了?太久了,不认得我了?”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还是没有回应。
 




    顾长渊的声音更低了些,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试探:“你下午……去了哪里转了转?”
 




    还是没有回答。
 




    顾长渊轻轻笑了一下,神色里带上一点浅浅的无奈。他丢开手杖,然后慢慢地朝她张开左臂:“陆棠,我走不过去,你再不过来,我可就真站不住了。”
 




    话音刚落,陆棠已走上前去。她几乎是本能的,毫不迟疑地伸手扶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进他骨里,下一刻,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她将脸埋进他颈侧,深深嗅着那熟悉的气息,一字一句:“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好久。”
 




    他的手慢慢抬起,落到她背上,缓缓收紧:“欢迎回家,陆棠。”
 




    屋外夜色正深,火已尽,雪未至。山河未定,世事仍旧翻涌,但此刻的屋中,一切都安定下来。
 




    ——顾长渊会守住陆棠的家,会永远让陆棠有家可回。
 




    第55章 他微仰着头,任由她一点点压……
 




    他们就这样拥抱了很久。
 




    屋中静得出奇, 耳畔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风卷松枝的轻响。陆棠贴着他,感受着他胸膛规律起伏, 心里难得地安静下来。
 




    直到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一滞,右腿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我可能有点站不住了。”
 




    陆棠才回过神来。寒衣祭他从早到晚忙了一天, 体力显然透支了。她立刻扶他靠坐回床头,又俯身替他揉开右腿纠结的肌肉, 动作精准有力,一如过往。等到他略略缓过来, 她下意识的想再给他拉伸一下,却被顾长渊阻止了:“别忙了, 休息吧,这些事秦叔温渠会帮我的。”
 




    他语气平静,指尖却缓缓滑下,握住她的手。
 




    她顺着他的意在他身侧坐下, 他左手探来,轻轻扣住她的指节,力道不重却分外真切。那只手仍带着一点凉意, 掌心的温度却在一寸寸渗进她的掌心。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
 




    陆棠没有提起话头——两年不见, 她变得沉默了。
 




    于是顾长渊慢慢地、细细地与她说起这两年来山寨的事。
 




    他说如今每旬都会在山寨开一场讲演, 把各地的局势、战况、人事调动讲给大家听,好叫他们知道这仗不是白打的, 也让守山的人有底气、有盼头。
 




    他说起为遗属开辟了几块水田,每月拨米发银,虽不多, 却总归让人过得下去。照拂孤寡、安排孤儿读字、姑娘们学手艺,样样不落。
 




    “寨子小,也得有个寨子的样子。” 他说到这儿,轻轻一笑。
 




    他还说起如今寨里人情冷暖,谁家添丁,谁家立灶——如今他也能对寨子里的人如数家珍了。说起大勇嫂子时,他的笑意更深:“她现在缝得一手好衣裳,‘魂’字写了十遍才终于不歪。还说下回要亲手写整封信。”
 




    陆棠听着终于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她进门前,脸都快绷不住了。”
 




    “她怕我问她名字还不会写。” 顾长渊也笑了,“我没问,她倒先自个儿低头了。”
 




    两人相视,眼中都漾出一点久违的温和。
 




    陆棠随后问起寨中今年冬藏的情况,又说起自己准备将山中常驻与出征军伍分批轮换,好让人手不至于太疲,也能多些人跟家里团聚。
 




    “这两年收的新兵太多,” 她声音缓下来,像是在斟酌, “很多人只是为了吃口饭。上阵之前连弓怎么拉都没学过。”
 




    “我想单设个新兵营,哪怕短期练一轮再上战场也行。现在的损耗……太不值了。”
 




    顾长渊听完,点了点头:“你想得没错,新兵营是该设。”他说着,又略略思索,“等到真轮到他们上阵的时候,可以混编。新兵怕死,老兵怕累。一起扔进去,能互相扯一把。”
 




    “你意思是让他们互补?”
 




    “嗯。”顾长渊淡淡道,“一个靠力气,一个靠经验。混着来,彼此撑一把,人心也就稳了。”
 




    陆棠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夜色更深,屋中暖黄一片,屋中暖黄一片。火光在空气里静静跳动,落在他们指间,也映在眉目之间,将沉默衬得愈发柔和。
 




    半晌,顾长渊忽然道:“我说的那些新兵啊,性子各异,胆子都还亮着。你训他们的时候,别总绷着脸。”
 




    陆棠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见我训人了?”
 




    “我听阿常说的,” 顾长渊唇角轻扬, “你那天训完话,他站在边上都不敢喘气。”
 




    “他自己心虚。”
 




    “也是你太凶。”
 




    陆棠嗤笑一声,慢悠悠地回:“你现在嫌我凶了?你是习惯了谁对你温柔小意?”
 




    顾长渊眉梢一挑,笑意藏在唇角:“小的哪敢呀。”
 




    陆棠失笑,摇了摇头:“顾长渊,你怎么还是这么得寸进尺。”
 




    话音落下,屋里便静了。
 




    火光在他眼里跳动,陆棠看见自己倒映在其中,熟悉而陌生,眉目之间藏着一层她自己也没察觉的委顿与渴望。她有些恍惚。这两年,她翻山越岭、浴血征战,带着十里长山的旗号在外奔走,而此刻,在这个寂静的小屋里,她却仿佛才终于真正回到了自己身上。
 




    于是,她没有再犹豫。
 




    缓缓俯身,动作极轻,像是怕惊动了这一室的安稳。
 




    然后,亲了上去。
 




    唇瓣轻轻落下时,没有犹豫,也没有宣告,只是一种本能的靠近,一场久别重逢后的确认。起初只是浅浅一触,带着一点轻柔而克制的试探。可顾长渊反手抬起手,扣住了她的后颈。
 




    她便更贴近了一些,指节扣在他肩上,唇瓣在温热气息中缓慢辗转。他微微仰头,唇角含笑,回应得克制却缱绻。两年的思念、压抑、不安与克制,在这一刻静静流动,于唇齿间一点点消融。
 




    唇间轻轻分开时,他们额头相抵,呼吸交错,眼神贴得很近。
 




    顾长渊没有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也没有说一句“我想你了”。他只是看着她,眼中是隐隐笑意,喉间低低地唤了一声:“陆棠。”
 




    她也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极轻的一颤。然后低头,再次吻住他。
 




    这一次更深,更急,也更笃定。她吻得没有章法,却情绪汹涌,像是要将所有积攒的思念都倾注进去,将这两年未说出口的牵挂、想念、愧疚、渴望,一点点补回来。她的指尖没入他发间,反复确认他此刻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而他,一动不动,温柔而坚定地接住了她全部的靠近。他微仰着头,任由她一点点压上来,手落在她背上,缓慢收紧,掌心的温度沉稳而安然,如旧年深巷里一盏不灭的灯,替她照着归途,只有眼尾悄悄红了一分。
 




    良久,唇才分离。他们仍旧额头相抵,呼吸交错,彼此之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温度与重量。
 




    窗外风声停了,火光温润,岁月也像是在这一刻停了脚步。
 




    这场久别仿佛从未存在过,又仿佛早已悄悄被时间抹平。他们还是彼此最熟悉的模样,还总能在语尽之处碰上心意:“我们成亲吧。”
 




    第56章 “委屈你了。”“哪来的委屈……
 




    这晚, 他们定了成亲的主意。
 




    只是到真正落实,又有许多安排等着去做。要同燕北川商议,亲近的旧人要知会, 岁月虽乱,仪节总还是要顾一顾。
 




    而时局不等人。寒衣祭后,陆棠只在山中停了十日。她一边安排霍云退下后的诸事交接, 一边着手筹建新兵营, 召集各地临时征调的丁口重新登记,分营建册、编队训练。手里的公事一桩接一桩, 几乎没有什么喘息的空隙。
 




    等一切暂告一段落,陆棠便再次披甲离山, 奔赴前线。那天她离开得很早,山中天光尚未放亮, 云层压得极低,霜重草寒,马蹄踏过地面时留下片片湿痕。她没惊动旁人,也未叫醒顾长渊, 只在他床头留了一封亲笔书信。言辞一如她其人,寥寥数语,干净利落, 却末尾添了句——“长渊, 我先走一步。等我回来, 我们把喜事补上。”
 




    此后又是长久的分别。
 




    陆棠作为极其少见的女性将领,她的身影不止是留在战场, 更深深刻进了无数人的心中。她行军作战,从不迟疑退让,调令如流, 雷厉风行。而这样一个铁血人物,却又天生带着一点与众不同的柔光——那是从容、果决之下,不经意流露的温润锋芒。英气与柔软并存的气质,令她于群雄之间,独树一帜,别具一格。
 




    她举止清爽利落,言语简练,眼神却干净澄明。她可以在朝堂上斩钉截铁、言出如令,也可以在战后为伤兵分汤递药,整理盔甲。她的手腕纤细,却能出刀定乾坤,战时以一当十。她披甲时是利刃,是壁垒;卸甲而立时,又眉眼如水,沉静安然,行动坐卧之间自有一分不容直视的风采,如雪中刀光,凌冽动人。
 




    她无畏,强大,风华绝代,追慕者自然也不在少数。可她从不回避,也从不犹疑,只清晰而坚定地,让所有人都知晓:她的心,早已有归属。
 




    她从不避讳谈及顾长渊的名字,甚至在军中议事时,常常以他的判断为例,引其策略,援其布局。言语间既是信任,亦有毫无掩饰的骄傲。有人盛赞她是战场上的无双将星,她却淡淡一笑:“名师出高徒罢了。”
 




    每一次战后归营,她总会在一众战利品中精挑细选,择出最合他心意的那件,包裹妥当,亲手交给信使,一路快马加鞭送回十里长山。
 




    而在难得的休整时,她常常独坐在军帐之中,铺陈笔墨,将所见所闻一一写给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她的字一向写得随意,有时写着写着想起别事,便忽然顿住,又重新来过,信纸上墨痕重叠,层层涂改,却又字字真切、句句有情,每一页都如同是她本人的延伸——凌厉、坦率,又藏不住柔软的真诚。
 




    她写她夜里梦见他,醒来时枕边只剩微凉;写战后归营,抬头看见月色,忽然想起十里长山的夜风,忆起他低眉垂眼的模样;她也写军中的大将们曾有人向她示好,她如何一笑置之,却又让所有人都清楚——她早已心有所属,从无动摇。
 




    而这些信,最终会穿过战火与风雪,跨越千山万水,抵达十里长山,然后被顾长渊展开,被他一字一句地,一次次地反复摩梭。
 




    他依旧留在十里长山,与陆棠聚少离多,唯有书信往来,传递着两人之间未曾间断的牵挂与思念。
 




    顾长渊从未抱怨过什么,也不曾在信中流露半分迟疑。他知道战争仍在继续,山河未定,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他们的根基,为她留一条退路。
 




    所以他日复一日地处理军需调度,训练兵员,检点兵甲,修缮哨楼,巡视寨防,将陆棠所不能顾及的战后事务,一桩桩一件件地稳稳接住,那些纷杂繁琐的事务,在他手中被细细理出脉络,一层层铺开,井井有条,无一疏漏。
 




    他的身体无法再驰骋疆场,但他依旧能凭借清明的判断与缜密的谋算,在这乱世之中为她稳稳落下一子。
 




    他们的婚事被呈报给燕北川之后,在朝堂上被争论了一轮又一轮。
 




    众人分成数派,言辞表面公允审慎,实则锋芒所指,尽数落在一点上——顾长渊曾是旧朝故将,而陆棠,则是当今军中新势力最为瞩目的中坚。两人联姻,一经落实,便不再是私情,而是立场、权力与情感在风雨飘摇中的一次公开碰撞,牵一发而动全局。
 




    有人担忧此举混淆立场,动摇人心;有人讥讽这是情爱误国,若将来局势再变,陆棠是否还会将十里长山拱手交出;更有人直言:“朝廷正筹整肃旧部残脉,此时予其门户之尊,实乃授柄于人。”
 




    一切争论,直到陆棠退让提出顾长渊入赘,才终于尘埃落定。
 




    陆棠二十五岁那年,战事稍有缓和,她终于抽出空来,与顾长渊完婚。
 




    婚礼当日,十里长山张灯结彩,红绸自山门高悬,一路蜿蜒铺至正厅。朱灯万盏,香火遍设,松柏成列,仪仗如画。山风微起,旌旗猎猎,大雪初霁,朝霞未散,远山含翠,天地清朗如洗,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吉日。
 




    一早便有童子提锣传喜,妇人们焚香守门,寨中兄弟尽着盛装,自山门至厅前侍立两侧,迎八方来客。迎亲仪仗由“引路婆” 领头,一路高唱迎婿吉语,彩扇招展,礼乐不绝,孩童抛花撒米,队伍所经之处皆是欢声笑语,山寨上下,喜气盈门,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盛景。
 




    顾长渊身着绣金绛红礼服,自小院中乘软轿而出。与传统新郎策马鸣锣不同,他这一路未踏尘土,不鸣锣鼓,显得尤为谦恭克制。沿途红毯铺地,亲卫引路,亲友随行。至议事厅前,由秦叔与温渠搀至特制红漆嵌金木轮的轮椅中,他端坐其上,姿态稳正,衣冠齐整,虽不良于行,却礼数周全,神色沉静,不失风仪。
 




    及步入室内,厅堂正中设香案,供奉陆峥与其夫人灵位,香烟袅袅,花果并陈,两侧红纱低垂,沉香盈室。顾长渊执香而立,面朝神案,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行礼。三拜九叩,每一拜都由温渠在旁扶持。他单手撑地,咬紧牙关,屈身俯首,动作一丝不苟,背脊始终挺直。每一下叩首都沉而有力,礼毕额上已薄汗沁出,却仍平和从容。
 




    这套礼仪,他在私下练了多日。只为今日这一刻能亲自完成,尽善尽礼。
 




    礼毕,他转向陆棠,取出一支雕红嵌玉的长笄,双手奉于她膝前。那是“入赘” 之礼,也是他对这场婚姻的承诺与姿态。他垂首却不卑微,神色平稳,眼里唯有心甘情愿、托付此生的笃定。
 




    陆棠着朱衣凤冠,身披绣金披帛,步履昂然,神情明朗。她伸手接过那支红笄,动作干净利落,唇角却抿出一抹藏不住的笑意,眼神灼灼如星。之后,她取剪轻剪鬓发,又亲手执起顾长渊的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头发合而为绺,缠结为一。丝结如心,缠而不解。
 




    及至“迎入内宅”,照旧俗,夫妻应携手跨火盆,取“红红火火、百年不熄”之意。顾长渊行走不便,左右便在火盆之上搭了一道矮架,恰容轮椅通行。陆棠亲自推他越过,火光映在他衣角与她袖袍之间,红得发亮,两人影子并肩投在雪地里,一路平稳安宁。
 




    最后是“合帐共坐”礼。两人并肩端坐主位,接受寨中长老与将士一一敬礼贺喜。山寨礼官照例宣读成婚檄文,不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讲共历生死、守土卫疆之志。文辞质朴,却掷地有声,字字落入人心。
 




    入夜之后,山中点起篝火,映红了整条长街。酒席连绵百桌,兄弟们彻夜高歌畅饮,小儿提灯逐影,妇人执壶笑语盈盈。红绸在夜风中翻卷,映着人群的笑脸与杯盏交错,仿佛此刻世间安宁,烽火不再。
 




    新房内,红烛高燃,喜帐低垂,烛光摇曳,在帐幔与地毯上投下一片柔暖光晕。
 




    陆棠身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步履从容。嫁衣上以金线细细缠绣,锦纹繁复,层层叠叠,在火光映照下泛出细微流光,衬得她眉眼愈发明艳,英气逼人。可那一双惯常凌厉的眼眸里,此刻却添了几分难得的羞意与藏不住的欢喜。
 




    她伸手掀开喜帐,步入内室,视线落在轮椅上的顾长渊身上,脚步微顿。
 




    他身着绛红广袖,衣冠整肃,袖边暗纹低调而考究,勾勒出一派端方气度。红烛映着他的侧脸,眉骨清晰,眼眸沉静,气质如松。他坐得笔直,虽久病之身,却不见半分消颓,仿佛自成一方安宁天地,静静的等她归来。
 




    陆棠一步步走近,站在他面前,心中情绪翻涌,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是新娘,他是新郎,可她的夫君,却是要入赘陆家。
 




    她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许久,才低声道:“……委屈你了。”
 




    顾长渊一怔,随即低低笑了,声音一如既往温润沉稳:“哪来的委屈?”他仰头看向她,眼神澄澈,语气带着温和却不容动摇的坚定,“是我赚了。我夫人,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那一个。”
 




    陆棠抬眸望着他,眼里情绪慢慢漫开。那句“我夫人” ,被他说得平静又骄傲。她心头像是被什么悄然拨了一下,泛起细细的涟漪。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弯了弯眼睛,笑了。
 




    那笑意来得干脆明亮,像山间雪后初晴,灿烂,热烈,也真实。她走近半步,缓缓握住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十指相扣——这一生,她征战四方,归来时,是他依旧在灯火之中等她;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归处,在他眼中。
 




    那一刻,所有风霜与等待,都落了地。
 




    第57章 在那些小别胜新婚的日子里她……
 




    婚后, 他们依旧各司其职,仿佛一切未曾改变。战事仍在继续,局势尚未明朗, 他们仍是那个带兵厮杀、驰骋沙场的陆棠,和镇守后方、运筹帷幄的顾长渊。只是他们终于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彼此的身份。
 




    不过,顾长渊始终坚持, 不圆房。
 




    陆棠的身份特殊, 身处风口浪尖。他们为此事仔细询问了闻渊,也查阅了现有药理和古方——却终究没能寻得一种既稳妥有效, 又不伤及女方身体的避孕方法。得不到确切保障,他便只能亲自将这扇门关上。
 




    “天下未定, 你身处漩涡。” 那日他看着她,语气平稳, 沉静如常,眼神里却是清晰无比的克制与笃定:“我不能想象,让你在这种时候怀上孩子。”
 




    陆棠明白他的坚持,也感念他的用心。可她终究是陆棠——一身锋锐、热烈而明朗, 骨子里的个性不会因婚姻而改变。于是在那些小别胜新婚的日子里,她有时仍旧会忍不住去撩拨他,逗弄他, 明知故犯, 看他在她眼前被逼至极限, 却仍紧握扶手、咬牙忍住那一点一点被引燃的情欲。
 




    这夜,烛火昏黄, 帷幔轻垂,夜色寂静如水。
 




    陆棠披着轻薄内袍走近时,顾长渊正坐在床侧, 眉眼温和,安静地等她。
 




    她没有出声,只是走过去,轻轻帮他将右腿扶上床,小心摆正,塞好软垫,又顺着他的姿势扶他缓缓躺下。手落在他肩上,指尖顺着他颈后的发丝缓缓抚过,绕到他腰侧,将他那只不能动的手臂拉起,轻轻圈在自己腰上,然后整个人安安稳稳地贴进他怀中。动作娴熟又亲昵,带着一种“她的位置只能她来填满”的笃定。
 




    顾长渊低头看她,眼神温缓,语气带笑:“你又瘦了。”
 




    “你倒是长肉了。” 她眼角微扬,反应极快。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从唇角延至眼底。两人额头相抵,静静靠在一起,帐中烛火噼啪作响,窗外夜虫低吟,空气中浮着淡淡沉香。他们靠得极近,心头太满,反倒不急着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陆棠才撑起身,指尖穿过他鬓边的发丝,一缕缕替他理顺,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来。他抬头看她,她低头看他,目光明亮专注,像是在一点点描摹着他眉目。下一瞬,她俯身,轻轻吻上他的眉心。
 




    吻落得极轻,却像初雪落地,无声,却又动人心魄。她顺着他的眼角、脸侧、下颌一路吻下,最后贴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息随着吐息一寸寸洇开。
 




    顾长渊喉结微动,抬手托住她背脊,也起身回吻她眉心。动作极轻,却也落得深,呼吸相闻间将无数个日夜里未曾言明的思念缓缓讲清。
 




    情绪在沉默中缓缓升温。
 




    陆棠越吻越深,越贴越近,手缓缓落下,认真描摹这一年里在她梦中千百次描摹过的轮廓。忽而,她松开环在他背后的手,翻身坐在他身上,贴得更近。
 




    “你当真打算,就这么坐着聊一宿?” 她声音低低的,吐息却落在他耳畔,一下一下像火苗舔过。
 




    顾长渊向来冷静,可此刻,终究还是喉结滚了滚,左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微微泛白,连呼吸都跟着重了几分。
 




    她看在眼里,唇角勾出笑意。
 




    “陆棠。” 他低低喊她一声,声音已微哑,眼神也深了几分。
 




    她偏偏不怕,反而像是被这声音鼓舞似的,手指轻挑起他的下颌:“顾先生,觉得怎么样?” 声音里的那点笑意不浓不淡,却撩得人心口发紧。眼尾嫣红,唇边笑意乍现,像醉狐狸撒娇,柔软又危险。
 




    顾长渊终于忍到极限,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推离自己,低声道:“陆棠,你再闹……”
 




    “再闹,你又能如何?” 她挑眉一笑,眼神明晃晃地坏,手指还不安分地顺着他胸膛一路下滑。逼得顾长渊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撤手。
 




    他目光暗沉,喘息微乱,像是下一刻就要彻底失控,可最终闭了闭眼,压下那团几近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退开,撑着轮椅转身,高声吩咐外面的侍从:“去备凉水。”
 




    屋外无人应声,他也不等,顺着墙边的扶手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
 




    帷幔轻动,夜色温软。陆棠懒懒地靠在床榻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肩膀微颤,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意藏不住,从眼角一直漾进心里,带着极深的满足与欢喜,还有一点点不舍和心疼——他这副样子,真是叫人心软,偏偏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红烛未灭的夜里。他们相拥而眠,亲密无间,却又止步于那一寸边界之外。她将爱与欲、信任与情意,都交给他。而他,仍如旧年,替她守着那一线未越的深情。
 




    夜深人静,她也曾轻声问过他。
 




    “这场仗,不知还要打多久。” 陆棠窝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衣襟上的暗纹,感受着那片熟悉又安稳的体温。夜色沉沉,屋中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她的声音很轻,像夜风拂过湖面,微微荡起涟漪,又像一个早就埋在心底的念头,不知何时悄然长成,在这个安稳片刻里轻轻探出枝桠。“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她顿了顿,语速慢了些,像是在斟酌,又像是犹豫。最终,还是轻声开口:“万一,我这一生都耗在战场上,没有孩子……你会遗憾吗?”
 




    顾长渊低头,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而温柔,像夜色里最深邃的一汪湖水,盛着无人可及的温情。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左手,缓缓地拂过她的发丝,指腹温柔地缠绕起一缕墨黑的发丝,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感受这份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