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新军初成

残阳如血,将疏勒镇外那片广袤的戈壁与枯黄的胡杨林染上了一层悲怆而凝重的橘红。

 

凛冽的北风卷着粗粝的沙砾,呜咽着掠过荒原,仿佛在低吟着这片土地曾经的铁血荣光与如今满目疮痍的创伤。

 

李嗣业紧了紧身上那件并不合身、散发着陈旧气息的皮袄,沉默地跟在方振和魏廷身后。

 

他的眼神深处,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如同戈壁上的薄雾,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源自昨日别院经历的悲愤,以及在那绝望深渊中,被眼前这群神秘人硬生生点燃的、微弱却坚韧的希望火苗。

 

那些匪夷所思的“仙术”武器,那些凭空出现的丰饶物资,还有方振描绘的、足以颠覆整个安西战局的未来图景,对他十七年构筑的认知世界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就在前面不远了。”方振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行军中的沉寂。

 

他步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大地,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四周起伏的沙丘和嶙峋的怪石,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他身上那股山岳般的沉稳与掌控一切的自信,无形中成了李嗣业此刻唯一的心理支点。

 

一旁的魏廷,则手持一个造型精巧、泛着金属冷光的“定位仪”,指尖在光滑的触控屏上滑动,不时低声向方振汇报着屏幕上的地形数据和预设坐标。

 

这支由援助团精干成员组成的小队,如同融入戈壁的幽灵,已悄然离开死气沉沉的疏勒镇,向着西北方向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

 

地势愈发崎岖复杂,几座被风沙侵蚀得奇形怪状的巨大岩石和低矮沙丘,构成了一道天然的视觉屏障,将他们的身影与疏勒镇彻底隔离开来。

 

转过一道几乎被流沙掩埋的巨大土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被风沙环抱的洼地静静躺在眼前。洼地中央,奇迹般地透着一小片倔强的绿意——几棵虬枝盘结、树皮皲裂的老榆树,如同不屈的哨兵,顽强地扎根于此。

 

树旁,一口被碎石半掩的泉眼正汩汩渗出清冽的细流,在洼地底部汇聚成一个清澈见底、仅容数人取水的小水洼。

 

围绕着这生命之源,散落着十几间早已被岁月和战乱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土坯房。

 

有的墙体坍塌过半,露出内部朽坏的梁柱;有的仅剩下几段断壁残垣,在风沙中诉说着荒凉;屋顶大多荡然无存,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墙骨架。

 

“这里便是甘泉村了。”方振停下脚步,如标枪般挺立,缓缓扫过这片荒废的聚落。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据我观察,此地有活水,乃生存之本;地势隐蔽,三面环丘,视野开阔,易守难攻。村庄虽破败不堪,但骨架尚存,稍加整饬,便是我们绝佳的、初期的秘密据点。”

 

李嗣业打量着这片熟悉的荒凉。记忆中,疏勒附近确实有这么个叫甘泉的小村子,早年间也曾有过几十户烟火,后来战乱频仍,水源渐枯,村民们如风中蓬草般陆续流散,终成今日之死寂。

 

他没想到,方振他们竟能在茫茫戈壁中精准地找到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方振大步走到泉眼边,单膝跪地,用双手掬起一捧清泉,凑到唇边尝了尝。

 

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掠过他冷峻的面容:“水质清冽,是活水。很好。有水,就有了一切可能的基础。”

 

他站起身,转向李嗣业,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如实质般压来:“嗣业,从踏进这里的第一步起,此地便是我们扭转安西乾坤的起点!我知你心中惊涛骇浪,疑惑万千。然时不我待,强敌环伺,我们没有时间犹豫彷徨,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戈壁滩上裹挟着沙尘的冷风猛地灌入肺中,让李嗣业混沌的头脑瞬间为之一清。

 

他挺直了因连日忧愤而略显佝偻的脊背,双手抱拳,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此刻被激发的决绝:“方将军,嗣业明白!请将军示下,我该从何处着手?”

 

他已下意识地将“方将军”这个称呼刻入心底,也将方振视为了引领他穿越黑暗的唯一灯塔。

 

方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微微颔首:“很好。首要之事,你要彻底明白,我们即将在此地锻造的军队,与你自幼在安西军中耳濡目染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我们将以超越这个时代的理念、方法与利器,重塑战争之形,扭转乾坤之势!”

 

他走到一处相对完整、只是屋顶塌陷了大半的土屋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木门,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从明日起,你便以你‘郭都护养子、忠烈之后’的身份,在疏勒镇周边,特别是流民、散兵、受欺压的异族聚集之地,暗中联络,谨慎招募。”

 

方振的声音沉稳有力,字字清晰:“目标人群,昨日已与你详述:其一,那些因战火失去土地家园、对吐蕃人恨之入骨的汉人流民,他们心中复仇的火焰未熄,渴望安定与尊严;其二,那些被吐蕃贵族压榨欺凌、心怀不满的底层异族百姓,如某些小部落的牧民、工匠,他们同样渴望改变命运;其三,便是郭都护帐下,那些因‘桀骜不驯’或‘纪律涣散’而被遣散的散兵游勇,他们或许难以管束,但骨子里尚存一丝军人的血性与不甘沉沦的战意!”

 

“我们初期的条件,是活下去的希望!”

 

方振继续道,目光扫过这片荒芜之地,仿佛已看到了未来的营盘,“每日两餐饱饭,管够!提供足以御寒蔽体的基本衣物和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告诉他们,加入我们,不仅能在这乱世苟全性命,更有机会在将来,亲手夺回失去的一切,用仇敌的血,祭奠死去的亲人!”

 

李嗣业重重点头,眼中燃起火焰:“嗣业明白!我即刻去寻王忠叔父!他是疏勒本地通,人脉深厚,熟知三教九流,有他相助,招募之事必能事半功倍!”

 

“甚好。”方振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粮食与初期所需物资,援助团会通过‘特殊渠道’源源不断供给。对外,统一口径:便说是你李嗣业联络到了一支实力雄厚、意图在安西重振商路的西域大商队,他们不仅提供物资保障,更需招募可靠的护卫力量。记住,”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一切行动,务必隐秘!绝不能让郭昕察觉分毫,更不能惊动城外吐蕃人的耳目!甘泉村,必须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悄然覆盖了戈壁。

 

甘泉村内,几堆篝火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着初春夜晚的寒意与死寂。

 

援助团的成员们如同精密机器上的齿轮,高效运转起来。几间相对完好的土屋被迅速清理干净,铺上了干燥的麦草;外围关键隘口,简易却有效的警戒哨位被设立起来;王忠带着两名眼神锐利的老兵,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开始了第一轮的值守。

 

李嗣业独自坐在一簇篝火旁,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写满复杂的脸庞。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本非纸非帛、触手微凉的《基础格斗术精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然而,他的心思早已不在书页之上。胸中如瀚海翻腾,激荡着震撼、迷茫、悲愤,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使命感。

 

他知道,就在今夜,就在这被遗忘的甘泉村,他的人生轨迹,连同脚下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的命运,已经被这群神秘的“援助团”彻底扭转了方向。

 

星火,已然在这片死寂的戈壁深处,悄然点燃。

 

甘泉村,这个被风沙和遗忘笼罩的角落,因为一群特殊来客的到来,焕发出了迥异于死寂的、带着铁血气息的生机。

 

破败的土屋被快速修葺,清理出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居住空间和一片相对平整、被划定为训练场的空地。

 

村子外围,几处视野良好、易守难攻的制高点和隘口,由王忠带领着几名经验丰富、眼神如隼的老兵,不分昼夜地轮换值守,警惕着任何可能来自疏勒镇方向或戈壁深处的窥探。

 

招募工作在李嗣业和王忠的全力推动下,进展比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李嗣业“郭都护养子、忠烈之后”的身份,在疏勒周边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上,本身就带着一种天然的号召力。

 

更何况,方振通过李嗣业放出的条件,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们听来,无异于天籁之音。

 

“听说了吗?李家小郎君在甘泉村那边招兵买马,管饱饭!顿顿白米饭,还有大块的炖肉!”

 

一个名叫张狗蛋的汉子,在疏勒镇外一处挤满了面黄肌瘦流民的破败龙王庙里,压低声音对旁边一个断了左臂的老兵说道。

 

他原本是疏勒城外的自耕农,吐蕃铁蹄踏过,田地化为焦土,妻儿离散,自己只能像野狗一样在废墟和流民间挣扎求生。

 

“扯淡!这年月,疏勒城里当兵的都啃树皮了,哪还有这等好事?怕不是诓人去送死吧?”

 

断臂老兵名叫陈瘸子,早年也是安西军中的悍卒,负伤后被无情遣散,日子过得比张狗蛋好不了多少,眼神里充满了世故的怀疑和深沉的绝望。

 

“千真万确!”张狗蛋急切地辩解,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光,“我亲眼看见王忠大哥!就是以前郭都护身边的亲兵王头儿!他从甘泉村那边过来,那精气神儿,跟换了个人似的!还偷偷塞给我这么一块……”

 

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小半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肉干,“你闻闻!真肉!还咸滋滋的!王头儿说了,只要肯去,踏实跟着李家小郎君干,天天都能吃上这个!还有更神的,说是有‘天书’,摸一摸就能学会打仗杀敌的真本事!”

 

“‘天书’?”陈瘸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光芒,但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和对未来的彻底绝望,像两只无形的手,推着他那颗早已冷却的心,向那渺茫的希望靠拢。

 

类似的对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疏勒镇周边的流民窝棚里,在那些对吐蕃人恨入骨髓却又无力反抗的异族小部落中,在那些被郭都护斥为“兵痞”、“不堪用”而驱散的散兵游勇聚集的角落,悄然而迅速地扩散开来。

 

最初,响应者寥寥无几,多是些像张狗蛋这样走投无路、横竖是死的绝望之人,抱着最后一丝“吃顿饱饭再死”的念头,忐忑地跟着王忠派来的人,趁着夜色摸向甘泉村。

 

然而,当第一批加入者,在甘泉村仅仅待了几天,就带着红润起来的气色、结实了不少的身板,以及一个塞满了白面馍馍和肉干的粗布口袋,偷偷回到原先的聚集地探视或“现身说法”时,所有的怀疑和观望,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被汹涌的羡慕、渴望和孤注一掷的决心所取代。

 

“阿兄!你看我!”一个名叫沙陀勇的年轻突厥小伙,兴奋地撸起袖子,向自己部落里仅存的十几个族人展示着明显粗壮了一圈的胳膊。

 

他原本是附近一个小部落的牧民,部落草场被吐蕃人强占,牛羊被掠夺一空,族人四散逃亡,自己也活得如同丧家之犬。

 

听说李嗣业招兵,管吃管住还有饷钱,便抱着“最坏不过一死”的心态去了。“他们真的顿顿有肉吃!白米饭管饱!还有绿叶子菜!比咱们以前过节吃得还好!”沙陀勇用力拍着胸脯,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而且,那位方将军说了,只要好好练,练好了本事,以后就能分到天神赐下的神兵!咱们一起,打跑那些该死的吐蕃狼,把咱们的草场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