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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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宸宫恰在皇城东面,踩着南北通途的中轴线而建,过去不远就是御花园了。此时残冬衰飒,一带寒烟远树,绕着冰封湖面,褪白秋草,真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宣瑶过门不入,竟往凤宸宫侧门而来,正遇着小宫女出来倒马子。那宫女似是新近才来的,看宣瑶面生,只是一意硬瞅着她,身子并不见动弹。有好些个进出的宫人,看见宣瑶杵在门口,妃嫔也不像妃嫔,宫女也不像宫女的,都纷纷噱笑起来。宣瑶面上挂不住了,只得在那宫女又出来打盥面水时,拦下她道:“劳烦姐姐去喊法容姑姑出来,就说兴庆宫来人了。”
那宫女纳罕道:“法容姑姑是娘娘身边一等一的贴身女官,我等怎获得见。”仍复一挨身,进去了。宣瑶无奈,看看日头渐高上来,御花园有了些生人气象,且去略转一转再来。步过几许亭台,就见那夏日里疯长的木棉花,砍得只剩几截断桩,粗夯夯地支在那里,委实难看。宣瑶向来不留心那些专人培植的名贵花木,唯独对这宫里的不速之客情有独钟。这时见没什么好看,估摸着到皇后起身时间了,正要赶回去,一时走得深了,竟不记得来路。她也不急,净拣那红墙曲折的地方,挂着不少名家字画,看着喜人,先闲步了一回。
她一头走,不提防前面亭子上已有两个人了,穿着暗丝云罗纹的锦衫,瞧模样是两位哥哥。宣瑶立住了脚,认出其中一位是大殿下宁王,另一人只是面善。宣瑶所在之处离亭中尚有一湖,但那湖并非死水,尽头一道瀑布流向假山,所以湖水尚未结冰。水上声音传得远,又兼宣瑶有心窃听,自然分毫不漏,尽入耳中。
只听宁殿下道:“六弟话可真吗?”宣瑶这才恍然,原来那人正是诚王了,怪道瞧着眼熟,倒与方才会过的徐公公十分厮像。诚王道:“哥哥不信,只看今年崇福宫的排场就是了。舅舅还说呢,就是少了东宫的,也不能怠慢了崇福宫。要不是圣人有点风声透出来了,底下人也不致各个传说。往常贵妃宫里是什么光景?如今不过两年,不是臣弟说话不好听,可有个鸟飞到哥哥那里?”
宁王沉吟道:“话也不能说得太死,今年德妃做整寿,下人就巴结一点,也不过皇上金口玉言,吩咐过了罢了。”诚王大腿拍得连声响,压低了声,做张做致道:“哟,哥哥还不知道!太后娘娘今年身子不好,皇上的意思,正是将储位及早定了,开春大赦天下,为太后冲冲喜呢。”
宁王听得兀自心惊,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颤声道:“依六弟之言,父皇果真是有几分意思在里头了。怪道读书时,那起先生尽赶着五弟吹嘘,把他说成了个文曲星下凡,哪知他私下里酒色财气样样来得。原来老东西都不傻,就把你哥哥蒙在鼓里了。”
诚王趁热打铁:“臣弟不才,家世自是比不得众位哥哥,但臣弟私下里就是替大哥不平。想贵妃娘娘在日,谁人敢说这皇位将来不是大哥的?圣人这些年乱服药,身子底淘虚了,那正宫看着也是不济的了。多恨那曹德妃,凭空爬上去,料着那伙方士就是她引荐的,不知用了什么腌臜方子,把圣人的心多拴去了。”
宣瑶听着不住冷笑,这样编排人的话,宫里每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可懒得去听这背后闲话。要待便走,诚王却渐渐说入港了:“……如今老太婆升天在即,这事宜早不宜迟。左右场子这么大,又有小弟帮手,大哥还怕什么呢?”宁王犹疑道:“可是,一路上都是眼睛,就是做下了,也未必逃得脱罢?”诚王道:“十五那日,金吾不禁。皇上多在前头飞仙楼与民同乐呢,些许几个宫人,打发去看灯就得了。”
却是骇得腿都软了。她还记得曹德妃最是与娘相处得厚的,有那穿旧了冬衣,从不许人扔,都悄地送来了兴庆宫。她本育有一女,先亡化过了,后来中年得子,看承得不啻心头肉。宣鄞与宣清年岁相近,更是从小一块玩大的,两宫交情非比寻常。
她回过神来,思量得快将此事告知母亲。一时也顾不得去凤宸宫了,风忙出了院子,正要掉头往西,迎面法容却走了过来,福了一福,一双眼叠满了笑纹:“殿下来了怎都不知会奴婢一声?娘娘哪一日不望着殿下来。几乎被那贱丫头误了事!”半推半促地就将她拥进来了。宣瑶只得收起心思,打点起笑容来,心道便迟个一两个时辰也不妨。
杨皇后年近三十,未有子息,杨家世代高门,怎咽得下这口气?隔三差五地请来各路名医进宫诊脉,千金方也不知过吃了多少副,只是一点响动也没有。杨家见不是头,又送了个侄女进来,年方二八,姿容娴丽,名为侍从,实分圣宠,方才那丫鬟便是她带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