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五
若说新正是颁布新历、昭告天下的日子,上元节便是六宫众人的消遣了。早几日起,就有手脚灵便的小太监,掇了把梯子,爬高上低地张挂花灯。常听到树梢间异样的响动,还以为大节下的耗子就出来了,及至走近,才露出一片衣角来。还有活儿不重的贴身宫女,得空就聚在一起唧唧哝哝的,手上翻花绳一般,一会儿就做出个竹架子来。这糊花纸可不能轻轻混过,有一半要送出宫外呢,挂在那人潮最密的通衢路口,必得是最新奇最有趣的,才能引人观瞻。因之宫中就有了个习俗,总要在拴的灯谜条子上,偷偷用藏头诗隐着自己的闺名。若给哪个秀才官人拾了去,指不定就终身有靠了呢。这都是效仿红叶题诗的故题。
各宫嫔妃最看重的,倒不是有花灯看,而是上元之夜的家宴。就连刚受封的采女、更衣,都能在宴上稳占一席。因此,新裁的云锦、潞绸、香云纱的衫子,或是特调的苏合香、水沉香、都梁香的脂粉,都争着赛着拿出来了,一时间花光醉人,馥郁熏天,连华灯的色彩都被盖下去了。
除了中秋、冬至,这是宣瑶唯一能见到父皇的日子。延禧帝十四岁即位,晚年耽于享乐,不复当年体态,略喝一口,脸上的赘疣就都染成了粉色,透出一层光光的油脂来。一根金带杀进腰里,将他勒成了只酒葫芦。他的手上嵌着个玉扳指,早已连皮带肉地长在了一起,再也取不下来了。宣瑶和宣清依序进过酒后,宣瑶又回到角落里的席位上。她前脚下阶,白玉墀上便奏起了《采莲曲》的调子。一队高髻舞女踏着拍子,柔若无骨地一躬身,就如九天仙女下凡一般。为首一人举着竹杆子,额上贴着花胜,舒喉发声,清亮不输管弦,念了一段苏学士的勾队词。若非御前规矩甚严,怕是能博个满堂彩。延禧帝美人在前,早已将宣瑶二人从眼角抹净了。
宴上的酒都是图鲁木进贡的醉颜红,绛色的葡萄酿中不知掺入了什么名贵香料,入口生津,齿颊留香。延禧帝曾用十个最好的苏州绣娘,要和铁木汗交换一道醉颜红的秘方,铁木汗说什么也不干。延禧帝大失□□颜面,差些儿便要挥师出关。彼时国库空虚,关中亢旱,一连三年颗粒无收,十两银子才能换一斛米。还是杨丞相脑子灵光,给图鲁木钦使透了点话风,铁木汗亲自送了一支会跳十六天魔舞的舞姬来,延禧帝虽嫌不足,气是到底平顺了。
宣瑶一口下肚,就像醉得狠了,不敢失仪,只能一手拄颐,脑袋乱点。杨淑婉端坐九重阶上,眼光可没离了她片刻。使人给她冰了碗茶汤,还连带着数落了她几句,却一点也不收效。
杜才人见她迷迷瞪瞪,唯恐她将心中委屈喧嚷出来,好说歹说,着她暂避出去。阿穗走不得,何太监又不知上哪儿看灯去了。杜才人犹自不放心,吩咐她不可乱走。以前常有宫女晚上吃醉了酒,第二天给人在井里发现的事故。宣瑶飘着步子,一路跌撞出去,看得守门的侍卫都打颤,唯恐她撞上了白刃。她才出得上阳宫门,便端正了步履,整一整头上花钿,脚步不停地向御花园行去。
红菱心里怀着鬼胎,跳舞的动作不是抢了拍子,就是落了一节。所幸延禧帝盯的只是她的脸,和她后翻时如虹一般纤细的腰肢,竟自忽略了她舞姿的滞涩。谢幕时,她照例飞了个媚眼,眼尾余光却似蜘蛛吐出的银丝,不即不离地绕在诚王脸上。
她连舞衣都来不及更换,躲开同伴的眼光,一个人径自回了仙音坊。烛火一亮,她吓得打了个寒噤,原来绣床上早已坐了一人,一声不响的,如木雕泥塑般。待看清是个年少女子,她虽满腔不快,却越要做出高傲的样子。只做不瞧见,嘴里哼着调儿,靠着镜台摘耳环。脚下软鞋乱晃,正踢在那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