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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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仙音坊,宣瑶就见一簇簇灯火扎堆从御花园射出来,映得浓黑的夜云都要燃起。连那守阁的太医都提着药箱,一路噔噔噔跑在她前面。宫人穿梭般来来去去,谁也没费心看她一眼。远远的看到一顶黄盖,像顺流漂下的草笠,穗子都在风中乱颤。她蓦地放慢了脚步,她已经听到了瀑布訇訇的鸣声。水波一圈圈在寒潭中扩散开去,水底布满黝黑的岩石,一些已支出水面,像某种庞然大物的卵,交叠在一起。谁都知道,一到夏天,水葫芦覆满水面,踩着石头就可绕过飞泉,采摘那槛边的红蕖。可如今,幽碧的水里似漂流着一条红纱巾,怎么也不断的,连接着瀑布底下的巨岩。那上面挂了一物,几乎成对折。
宣瑶胃中忽然翻江倒海起来。
宁王已化成了块一碰就碎的豆腐,要好几个人才能把他搀住。禧王拉着曹德妃的袖子,也是满脸煞白。她眼在人墙中张望,终于看见了徐公公。他已经抖成了风中落叶,满地打滚地找着不知被谁踢掉的官帽。徐贵嫔方才也跳了水,现在还未醒来。他的权势这下真成了炭上的冰雪,还没等日出就化了。
有两个小太监用软绳吊着,从两边去打捞那尸首。延禧帝目光却并未放在六子身上,而是怒目瞪视着跪在地下的人。宣瑶挨挤了进去,待看清那人面目时,骇得几要晕去。
宣清还挟着两卷正在滴墨的画纸,一双眼极懵懂地四面看了看,想将笔砚收起来,谁知甫一动,就有侍卫将他背剪了双手,头也被摁了下去。可他竟看见了宣瑶,又支棱起细白的脖颈,大声叫:“姊姊!姊姊!”
那些侍卫接触到延禧帝眼神的暗示,并不阻拦她。宣瑶慌忙挡在宣清身前,鼓瞪着眼睛,像只抱窝的母鸡。宣清抱着她便哭开了,满手墨汁抓了她满身。宣瑶却并不松手,死死将他揽在怀里。娘不在,她须保护弟弟不受欺负。她凛然不惧,回瞪着延禧帝,眼神几乎可算作大不敬。
延禧帝本有滔天怒意,却在看清宣瑶时泄了一半,另一半也化成一股春流,汩汩地渗进骨头里。他忽然像忘了宣清似的,对着宣瑶,迷迷地笑道:“唔,你是哪个宫的?模样儿且是生得齐整。”宣瑶愣了一下,本有无穷怨语,猛不丁打散在空中。她只得叩首请安,自己也觉哭笑不得:“儿臣兴庆宫宣瑶,叩见父皇。”延禧帝面上一红,咳嗽一声,转面道:“咳,宛娘的孩子,不意也长这般大了。”宣瑶不意他还记得娘的闺名,也是大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