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十二

十二

心里坦然了,便不再看得那兴庆宫有如刑狱。宣瑶哼着方才的曲儿,快步走过月亮门。滴水檐下,宣清倚门颙望,快化成了望夫石。一有个人影儿,他就急扑上前,走得快了,在那石径上扑通了一跤。宣瑶笑着扶起,拍去他下襟尘土,前后看看,没怎么摔伤。埋怨道:“是短了颜料还是又缺了宣纸?”宣清急得比比画画,宣瑶抱臂看着,半晌道:“着了!你想让杨娘娘再给你送几本画谱,是不是?”她吐出那三个字时,故意慢了一点,似是不好意思说响了,又似是不忍轻轻滑过。

宣清嘴里“啊,啊”叫着,半晌才发觉不成字句,吞了一大口馒头似的,咽了好久,话语才喷涌而出:“娘去了凤宸宫!”宣瑶奇道:“娘每日都去请安,你莫非睡傻了?”宣清顾不得反驳,一气儿直说下去,宣瑶脸色慢慢变了。“昨日姐姐去后,有一个人自凤宸宫来,穿着绛色对襟熟皮袄,面中有颗痣的。”宣瑶心道:“不错,那是法容。”“她来传皇后娘娘的口谕,说是公主要见婕妤娘娘,请她即刻上路。”宣瑶百思不解:“莫非杨淑婉知我与娘不睦,要等我回来,强使她见我?”宣清接下去的话,却令她的心不得不提到了嗓子眼:“整整一日,娘都没有回来!阿穗和喜子轮番去打问,却连娘的面也没见上。”

宣瑶虽觉奇怪,但一想,杨淑婉定会告诉她打什么主意,因此除了惊讶,也不如何紧张。想着杨淑婉累了一夜,现下不知怎样好睡,此时去扰她清梦,实是不忍。又一个人急慌慌跑进来,气还没喘匀,便开口道:“公主恕罪!杨娘娘请您去凤宸宫一趟。”宣瑶心里咯噔一下:“法容?”宣清却似没站稳,看见极恐怖的事物一般,浑身抖如筛糠。宣瑶回头对他道:“冷了进屋待会儿,我去接娘回来。”宣清似还有话,她已噔噔去的远了。

想着待会儿见了娘,可不能表露出和杨淑婉亲昵的模样,两个同床共枕的人,要装作互不相熟,不由得吭哧吭哧笑了。法容却先不进去,扯住了她,低声道:“娘娘身子不如看上去好,你……”宣瑶面上一红,带着种被看穿的窘迫,轻咳一声,推门而入。

殿中只有杨淑婉一人,受惊的小鸟一般,从这头咯蹦到那头,又从那头咯蹦到这头。听到门响,她身子显然的往上抽了抽,真像要蹿过来,却又给粘竿粘着了,心里扑棱个不停,苦于无法自主。才别了一个时辰,宣瑶就耐不住了,扑得她倒退三步,又到处乱张:“我娘呢?我娘呢?”

就是座冰雕,身上也不见得比杨淑婉更冷。她去捉宣瑶的手,掌心潮腻腻的打着滑儿,总捉个空。宣瑶却已在寝殿里看见了杜婕妤,缩肩耷背的,睡得正熟。她有心捉弄一下,谁叫娘总是不许她昼眠!她将冰手照直插进杜婕妤后领,却被触手的温度吓了一跳。从正面看去,杜婕妤鸦睫微垂,唇珠饱满,似还在微微动弹。宣瑶推了推,那双嘴唇似是马上就要张开,怪她“没规矩”,可是无论宣瑶怎么叫,她都像沉在一个美梦里,浑不知身外之事。宣瑶骇得尖叫一声,身子向后坐去,杜婕妤被她带得仰面一跌。宣瑶惊讶地发现,杜婕妤的眼皮微开一线。她还正自庆幸,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近前一看,那眼珠白多黑少,正定定看着她,像死鱼眼睛那般,不会睁闭。

她发了狂地撕扯着头发,口中发出的尖叫全不似自己的。杨淑婉怕她叫破了喉咙,爬上来蒙住她的嘴,手上却冰冰凉凉的,全是她滂沱眼泪。蓦地里虎口一痛,原来是被她咬住了。呼哧的喘气从牙缝里溢出,然后是切进骨头里的格格声,杨淑婉疼得快要晕去。一有神志,立刻又跪到宣瑶面前,抱紧她的双腿,取暖似的贴着不放。她姣好的面容全变了形,泪水糊满了眼眶,不能视物。

她趁宣瑶哭得累了,在她耳边可劲儿重复:“不是我!我一回来,便看见这样……法容也没看见!求你信我!求你信我……”宣瑶像个听不懂话的赤子,大睁着迷茫泪眼,自己也不清楚在哭什么似的,仿佛从天地开辟的第一天,这有形万物都是由人的眼泪浇灌而成的。她曾听人说过正阳门前有一面登闻鼓,民间有了冤屈,都可在此上诉。此刻一定是有人敲起来了,不然怎会有蓬蓬的鼓声,捶打着她的耳鼓,捶打的她心只剩那么一小块?